纵使冬日里天寒地冻,都过了几日,枯井下的那具尸身还是发臭了。
她曾经只是个庶民,如今府上的人,斥她作伧奴①。
平日里书房的门紧闭,岁宁方踟蹰地走近,便听闻屋内人怒斥一声:“滚远些!”
可她依旧叩响了那扇门,去赌那位公子偶有的善良。
岁宁以手加额,跪伏在地,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止不住撒抖抖地颤,“我欲求公子一件事。”
“哦?这次要拿什么条件来换?”宋聿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却又带着冷眼旁观的意味。
“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打动您?”
宋聿不语。
岁宁抬起头,望着眼前少年寒凉的目光,却透过他,看到镂花窗前挂着的平安符,在竹柏之影下轻轻摇晃。
于是她懂了这位公子心中真正牵绊的东西,表面薄情之人,却最渴望亲情。
岁宁惶恐地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只能先把夫人卖了。
“求公子看在我曾叩首走完净山寺八百级石阶,替您求得平安的份上,帮我这一回。”
宋聿先是一愣,随即投以探究的目光:“你说这符是你求来的?”
“是。”她笃定回答,“接虞山净山寺八百一十三级石阶,并非胡诌。”
少年背过身去,望着窗前的平安符,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公子?”
少顷,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吧,帮你什么?”
“府中管事刘晟传我去问话,公子可否......让我狐假虎威一回?”
宋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也值得你跪下来?”
“是。但此事关系到我的性命。”
少年眼中流露出少许居高临下的怜悯,“罢了,我随你一道过去。”
出了常青院,夹道的林木渐稀,雪地上竹影斑驳,风吹袅袅。行人踩过地上的枯枝干叶,声如碎玉。她跟在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身后,将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一道明。
宋聿讶异于她过于平淡的反应,“她死了这么久,你既不知晓,也不难过吗?”
“知晓,可我所言,无人会信。”
少年的声音陡然凌厉:“瞒而不报,也是罪过。”
岁宁替自己辩解:“若我说了,说不定就得到井下同她作伴了。”
贺奚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受不住搓磨之后寻了短见,还是被刘管事勒死了之后投尸井中?她也不清楚,若她给不了众人一个信服的解释,刘管事便会直接拿她抵罪了。
沿着雪地上一行脚印,她跟随少年踏入那间陈旧的小院落。遥遥看见那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跟着两名灰衣杂役,一并围聚在井边,枯树下是麻布所掩盖的女尸。
“等等。”
宋聿蓦地扶住门框,捂着口鼻,眉宇间生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你怎么没说,尸身还没处理......”
“公子恕罪,是我思虑不周。不若您先出去?”
宋聿刚想说,不必,免得叫个小女娘看轻了去,结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又扶着墙干呕起来。
“容我缓缓。”
岁宁“哦”了一声,她家的公子同公主一般娇气。
刘晟赶忙迎上前来,供着手作揖,道:“小人原只是传婢子问个话,怎地还劳烦公子亲自前来?”
宋聿瞥了身旁人一眼,只戏谑地笑道:“她说要狐假虎威,我便过来了。”
“......”岁宁一时无言,这忙他还不如不帮。
刘晟又说道:“此地污秽,还请公子先移步别处去。”
宋聿道了声“不妨事”,便领着岁宁去了井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从井口扔了进去。回应他的,只有石子在滚落井底的碰撞声,枯井之中,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岁宁行至树下,掀起盖在尸身上的麻布,指给他看,说:“腿骨尽断,头骨却完好,像是投井,抑或是......死后再投尸井中......”
“听到了吗?”宋聿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同刘晟说道,“照她说的,定个死因,早些将人安葬了,免得将事情闹大了。”
“这......”刘晟吞吞吐吐道,“可.....公子,死因还尚未查明......”
宋聿冷笑道:“还查什么?此事早些翻篇,不是正合你意吗?”
刘晟连连点头,陪笑道:“是,此事自然还是听公子的决断。”
宋聿一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漫不经心叮嘱他道:“下次再找人顶罪,可别找到常青院来。”
“啊......是......是。”
岁宁还守在贺奚的尸身旁,却见那人径自拂袖走远了,便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方才碰过死人,离我远些。”少年开口,丝毫不掩嫌恶之情。
知他害怕死人,嫌她晦气,岁宁便总刻意留出几步路的距离。
归途经过一间落魄的院子,几道槐树枝柯探出了高墙,唯独院门幽闭。门边上的“栖春居”三字早已掉了漆,久矣斑驳,无人在意。宋聿在此驻足须臾,却并未推门进去,只朝着那寂寥的院落遥遥一拜。
没走几步路,他忽然回头,揶揄道:“拿人当刀使的滋味如何?”
“奴......奴不敢。”岁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知他意下所指。
“连夫人都能搪塞过去,你还有何不敢的?”只听他继续说,“我既帮了你,你也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听凭公子吩咐。”
宋聿道:“栖春居的道长,是我的先生。我如今不便与之往来,你常代我去看看他,偶尔陪他煮茶,下棋。”
“可我不会下棋。”
“无妨,他也不会下棋。”宋聿云淡风轻地笑着,亦不再去看那积雪的槐树,拂袖而去。
岁宁望着少年疾步离去的背影,没再多问,却也知晓了栖春居中,藏着他的心事与秘密。
霏雪簌簌,一夜未停。
接虞山石阶覆雪,跟随山势蜿蜒而去,又草木幽深所隐。山高路远,少女跟在姜夫人的步辇之后,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此次,是随夫人还愿而来。
身披紫貂的贵妇人立在香炉前,手持高香,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常青院公子的眉眼也像极了这位夫人,只不过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净山寺的方丈佛唱一声,同她说了许多漂亮话。诸如,“夫人如此虔心祷告,定能护佑二位公子顺遂无虞,云程似锦。”
于是姜夫人大手一挥,又往功德箱中投了许多银钱。
耳边传来柳莺的私语:“稚容,你家公子真那么难伺候?”
“不难,他平日里极少吩咐我。”
柳莺叹道:“倒有些羡慕你,空桑院诸事都要由我经手,不然哪抵得住夫人盘问?”
岁宁只淡淡一笑:“不如你同我换换?院中尘土堆积,落叶满地,他素日理都不理。”
柳莺又忙摇头:“还是算了,我怕落得像玄英一样的下场。”
玄英,便是上一个从常青院被赶出去的婢子。
思及此,二人又是一阵叹息。
归途,姜夫人大都在盘问空桑院的大小事宜,起居饮食,事无巨细。
“夫子评价阿攸近日的课业如何?”
“夫子对二公子评价极高,如今已学完了《诗经》与《礼记》。”
“回去之后,多留意他每日的饭食。”
“是。只是每逢冬日,二公子都胃口欠佳。”
“那便吩咐厨下多备些莼菜羹与羊酪,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是。”
一路这么问着,不觉已经到了青璃院,姜韶似乎才刚想起来那个常青院的婢子。
“稚容。”
“奴在。”
姜韶倚着凭几,似有些困倦,悠悠开口:“他可认错了?”
岁宁蓦地愣住,以手覆额,长跪在地。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怎的不答话?”
“回夫人,公子这几日都在书房自省,想来已经知错了。”既然两头都不能得罪,她亦只能如此作答。较之于那位公子的绝情,她更惧怕夫人的迁怒。
“哼!”姜韶冷笑了一声,继续问,“你可知他犯的什么错?”
“夫人恕罪,奴不知。”
“他这几日可有到栖春居去?”
岁宁答:“公子从未去过,纵使路过,也不曾进去。”
姜韶又问:“那他可曾吩咐你去送过什么东西?”
“从未,奴亦不曾去过。”岁宁心下叹息,果然是知子莫若母。
“是吗?我还以为去了常青院几日,你便偏私于他了。”姜韶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悠然刮去浮沫,话中带着似有若无的警告。
岁宁听着头上青瓷茶盏磕碰得当啷响,又一次颤颤巍巍低下头去,将尊严和体面一并埋入沁人的雪地里,“奴只听夫人吩咐,不敢生二心。”
适时,隔间里走出位少年,披鹤氅,衣锦袍,腰间容臭生香,拢袖而立,周身透着矜贵与冷傲。他行至岁宁身侧,俯身朝着上位者作揖,唤了声:“母亲。”
那冷淡的语调,岁宁再熟悉不过了。
姜韶瞧了宋聿一眼,施施然开口道:“你院里的婢子,可要领回去?”
宋聿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跪在雪地里的少女,此刻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将她平日里的骨气都折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可他又只叹了口气:“母亲若还要盘问,留她在此便是,儿先告辞了。”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怜悯,抑或是怀疑?岁宁无暇去探究他此刻的神情。少年离去的脚步掀起她身侧的几片雪尘,还真是意料之中地令人寒心呐。
只是夫人没再盘问她,只留她独自一人在雪地里跪了许久。
直至滞钝、麻木,再也不愿将她的背脊直起。
风急雪漫,那一夜回常青院的道路极漫长。
①伧奴:指原籍为北土的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