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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起踏出数只工兵的包围圈时,面前就直接栽下来了一团黑影,显然这是个倒霉蛋被方才狂躁不安的工兵所波及,运气尤为不妙,直直倒栽葱式的栽到了蔚起的面前。
“倒霉蛋”感受到了面前有人的存在,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蔚起冷漠寂静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直接撞上。
“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乔·艾利斯。
蔚起:“下午好。”
“教,教官。”乔有些僵硬地微笑着,“下午好啊……”
说真的,他实在是快要对“下午好”这个词有PTSD了!尤其是从蔚起嘴里说出口的“下午好”!
“嗯,你好。”蔚起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告辞了……”乔十分没出息地缓慢匍匐后退。
蔚起:“这样太慢了,我送你一程,不客气。”
乔:“……”
呵呵,以前他怎么没发现,他们教官,这么幽默呢?
没有容许乔拒绝,下一秒,零的播报声再度响起,无机质的电子声竟然透着某种深切的沉痛:“‘草莓慕斯’,确认阵亡。”
旁观了全程的亚希伯恩嘴角抽搐,无奈扶额:“这个白痴。”
送走了乔的蔚起打开了自己的悬浮屏面板,目光定格于现在的时间之上。
五点零九。
时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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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和光:“他在看什么?”
喻柏花:“时间。”
虞和光:“时间?是时间不够了吗?这个地图确实比之前的大了不少,学员又是分散逃……”
“不,够的。”兰德出声提醒,“他的时间完全足够。”
“足够?”虞和光陷入了思索。
喻柏花莞尔:“兰德中校,不要和虞少校打哑迷了,当初他上前线的时候已经是战争后期了,而且负责的不是正面战场。”
兰德也跟着笑起来:“不急,应该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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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时间了。”简秀没有回答蓝斯的上一个问题,而是看向了蔚起的方向,他的这个角度,恰好可以捕捉到上校的侧脸,青年军官神色淡淡,静霭沉沉,如冷月寒霜。
蓝斯:“什么时间?”
简秀温和的说道:“被你们遗忘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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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起关上终端,站定原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给过这些孩子们机会了。
“轰隆!!!”
剧烈迸发的巨响猛地回荡于整片丛林,飞鸟惊旋,走兽狂奔,没有意义的尖啸哀鸣紧随而来,裹挟着几乎将要撕碎一切生灵血肉癫狂,肆意爆烈。
紧接着,零的声音骤然响起——
“‘杨柳’,确认阵亡。”
“‘阿伊雅娜’,确认阵亡。”
“‘布鲁克林’,确认阵亡。”
“‘银山泉’,确认阵亡。”
“‘咖啡’,确认阵亡。”
……
“‘橄榄叶’,确认阵亡。”
紧迫的滴声警告与生物的咆哮交错冗杂,几乎贯穿过了竺平安的耳膜!
“唔!”他死死摁住自己的太阳穴,克制住自己想要将精神海与终端断联的冲动,踉跄了几步,几乎要站不住。
宋衡又一次扶稳了他。
“不对……只是终端警告和纯粹的兽类吼叫达不到对我这么大的影响。”竺平安唇角泛白,意识到了什么,“是精神海……这是,针对精神海的穿刺影响!”
宋衡的精神海评估等级要高于竺平安,受到的影响要比他稍好些,打开悬浮屏面板,扫视一眼地图:“刚才连半分钟不到,就已经阵亡了十九个人,有很大一部分集中于地图的北方,和我们的坐标方位正好处于相对角状态。”
三十秒不到,剩余存活者,折损过半。
曾经蔚教官第一节课上一次性收割半数同伴的阴影再度笼罩下来,竺平安只觉得心跳沉重压抑,一切仿佛某种无法规避的诅咒,难以挣脱。
不,也不对。
他重新看向了地图,扫视一眼所有地图上的红色定位,这次教官被分散活动的学员拖住了脚步,甚至该有简老师的插曲,也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群体,没有与教官正面对上。
那曾经课上蔚教官采用的寄生暗杀的手段并不成立。
“虫族,教官,精神海……问题……问题应该出在虫族身上!”竺平安的思绪豁然开朗,血色尽退,脸色苍白,“宋衡,我们不能离教官太远了。”
“嗯,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宋衡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说罢,二人陷入了沉默,回首望向了来时的路。
竟是,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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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底怎么回事?”良久,蓝斯才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难得正视地看向了简秀,看向了此刻唯一能给他答案的人——曾被他所不屑的文学教授。
简秀但笑不语。
蓝斯艰难道:“简老师。”
“乖。”简老师眉眼弯弯,怡然自得,“蓝斯,你先告诉我,《虫族生物概况精选》这门课,目前你修完了吗?迄今为止,你和你的同学们,又有多少人选修了这门课?”
蓝斯摇头:“这属于专业的通识必修类的课程,但只要在学年内修完就可以了,我暂时没有选这门课,也不太清楚同学们的选课情况。”
简秀又问:“刚才虫族工兵的包围圈是谁引起的?”
蓝斯答:“是钟成嘉,也就是刚才那个‘破译专家’。”
“那他一定已经修完了这门课,课后你可以问问他。”简秀坦言评价道,“他想到了利用虫族生物习惯来借刀杀人,只是太可惜了,看尽三步,前头却还有十步,百步,千步。”
可这不怪钟成嘉。
蔚起的熟练与老道源自于实打实的殊死一线的历练,这种高度紧绷的备战思维需要实际的战场压迫,每一次误判的可能都以人命为数字来填补结算,而这些,都是一个尚在求学生涯的军校生不可企及的。
运筹需千里,而走一步看三步……太短了。
“第三个问题。”简秀继续问道,“你注意到了你同伴的死亡时间了吗?”
蓝斯:“死亡时间?注意过……但是我们主要注意的是每次时间节点阵亡播报的人数,以此根据地图黯淡的红点来反推教官的活动范围。”
“很聪明啊,蓝斯同学。”简秀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表扬,神情祥和慈爱得令蓝斯想起来了自己的祖父祖母。
——每当蓝斯那从会爬进化到刚会走的表弟把积木搭起来时,祖父祖母就会一边揉着他肥嘟嘟的脸蛋、一边将他如此壮举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不同之处大概在于……简秀的面容并非温厚慈祥的长者,而是气质清和隽永的一位年轻学者,再加之东方人普遍面相显小,看上去并不比蓝斯大多少。
也正是这时,蓝斯才发现,原来简老师真的很好看,青年模样,容貌昳丽,五官纤巧雅致,却又不过分小家子气,带着文人儒雅俊秀的风采。
“额……好,嗯!”蓝斯含含糊糊的应着,有点慌张的错开了自己与简秀目光中所有的对视,“那个,谢谢简老师。”
谢谢什么呢?大概是在谢谢简秀这样宽慰的表扬吧,他不知所措地想着。
蓝斯的信息素是新鲜香樟,这种气息有时候在他身上总是提现着某种尖锐的冲撞感来,而在当下,这种辛辣刺激的草木香竟然难得的服帖起来,懵懂着植物蔓发生长的清新。
“只是这份聪明还差一点。”简秀打开了悬浮屏面板,调出来了本节课所有人的阵亡记录,“四点零五分,代号为‘云丝顿’,你们的第一个战友阵亡了。”
简秀:“第二次死亡通报,四点二十六分,‘紫云英’阵亡,紧接着,第三次阵亡播报是在四点二十七分,分别是‘洛可可’、‘莲花’、‘蜂鸟’,‘蓝尾翠’。”
蓝斯:“有什么问题吗?”
“时间隔得太尴尬了。”简秀淡然一笑,“你们蔚教官的击杀习惯和处理方式你已经体会过了,如果‘云丝顿’是由他所击杀,会和第二次间隔时间那么远吗?”
确实,在几次实战课上,蓝斯就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的体会,若非有必然需要,蔚起几乎懒得掩藏自己的行动轨迹。
甚至,不知是为了省事还是为了让学生认清现实,面对他们,不同于其他教官,蔚起也不会太刻意分散击杀。
他基本上秉持着“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剁一双,来一群捅一串”的简单粗暴原则。
“也就是说,第二次和第三次击杀,前后一分钟以内,击杀速度快得没有超过零的播报断句,这才应该是你们蔚教官的手笔。”简秀的素白指尖定格在第一次播报时间与第二次播报时间之间分间隔空白处。
蓝斯:“可是,可是也有可能是……教官只是在中途锁定目标追踪花了时间。”
“我不认为你们教官会盯上相隔太远的目标,更不认为你们有机会从你们教官手底下挣脱二十余分钟。”简秀说道,“麻烦,也不必要。”
蓝斯:“不必要?”
简秀无奈道:“因为他直接放了二十分钟的水,蔚上校一开始,就已经给了你们二十分钟的安全活动时间了。”
蓝斯心跳重重的停滞了一秒。
战场上的二十分钟,已经足够做很多事了,对于军人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慷慨的时间;但这也间接说明,在这样的话前提条件下,他们甚至连半节课都没有撑过。
“所以,第一个‘云丝顿’,并不是上校杀的……而应该是虫族。”简秀半垂下头,瞳孔的虹膜上倒影出悬浮屏上的光色斑驳,“说明你们在前五分钟,就已经惊动了虫族。”
“惊动?难道不是我们本来就应该猎杀虫族吗?”蓝斯注意到了简秀措辞中的异常。
简秀:“虫族是群居形式动物,拥有极为严格的社会分工,甚至在生物意义上的阶层分化更是极端到了严苛的地步,从一出生,每一只虫族就注定了它们的等级与重要程度。”
“而工兵,则是被虫族这个群体都视为‘可被牺牲’的一部分,包括它们自己。”不知为何,蓝斯从简秀的措辞中听出了幽深的凉,“它们并不算最难对付的,甚至在人类与虫族的战场之上,伤亡最多的,也是它们。”
“但有一点,使得他们很难缠。”
“与人类不同,虫族的精神海在社会生物意义上与种群联结,他们没有语言系统,却能够共享精神海,传达更直观的非语言类信息,这也是它们生物阶级不可更改的主要原因;工兵,便是整个虫族的爪牙,耳目。”
“假如你惊动了一只工兵,就意味着你们惊动了整个虫巢。”他正色道,“尤其是在繁殖季与哺育季,为了使得种群得以延续,整个巢穴的青壮年虫族都会陷入一个极端敏感的攻击状态,不惜一切代价,将可威胁到女皇与虫卵的敌人给清除出去。”
简秀:“此后,五分钟内,虫巢便会开始整合资源,十分钟内,不间断外派巡查工兵,二十分钟内,向外蔓延,半个小时至四十五分钟左右不等,便会在成规模的范围内爆发虫潮。”
蓝斯:“虫潮我们不是没有遇见过,怎么这次……”
他再度哑然了下去。
此前在全息模拟中遇见虫潮,他们大多处于操作机甲的状态,有了科技武装的补助,弥补了人类本身肉体凡胎的脆弱,便从未觉得面对虫族这样的庞然大物有多困窘无力过。
这个认知令他感到深重的颓败:“如果有非机甲武装要求的特种行动,正面遇见了工兵,这个问题就无解了吗?”
简秀:“除非你当场毁掉它的大脑,我说的是彻底毁掉……最好的办法是瞬间高温炸裂成碳化,非常不够保险的办法还有精准找到它的大脑神经中枢,立刻绞碎,但这也得在一秒之内完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着,他将记录界面往下滑动,停在了新增加的阵亡记录上:“你看,不过就在我们说话的这点功夫,就又折损了八个人,上校解决了三个,还有五个死于虫潮。”
简秀:“成规模的虫潮已经形成,而蔚起的活动区域应该是他一开始就挑好的,非常巧妙,刚好属于虫潮的边缘带附近;由于他的精神海频波要远强于普通工兵,以他为中心,周边的虫族影响会远低于其他地方。”
蓝斯推断道:“这也是教官整节课都没有主动远距离猎杀、只活动于一个范围的原因?”
简秀颔首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那么,那些在获得教官定位以后主动远离的人呢?他们岂不是……在简秀的启示下,蓝斯浑身一凉。
“兵不厌诈。”简秀看向了蓝斯,眼底尽是明亮的狡黠,“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学生,专业技术水平和作战能力并不逊色,甚至拔尖,但是你们真的太缺乏经验了。”
“这种经验不在于你可以在学习里取得多高的建树,不在于你在考试中获得了多高的分数,更不在于你掌握了多少技能;他来自于真正的死生一线,不能重启,不能预演,赢了就活着,输了便死亡。”
明明简秀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学教授,甚至还是气质孱弱得不如某些训练有素的Omega。
但此刻,他却轻而易举的将生死悬命剖析得如此简单,用一种极端冷静的理智,纵横捭阖,牵引着自己的学生,一步一步看清楚全局。
“您不像是个文学教授。”蓝斯开口,听见了自己嗓音中干涩的嘶哑,“简老师。”
“是么?”简秀抬眸,端详着眼前的孩子,他是他的学生,一个性格尖锐得可以伤人伤己的Alpha。
他淡淡反问道:“蓝斯,到底是我不像一个文学教授,还是你们太轻视高处以外的人了?”
闻言,蓝斯有些迷惘:“我不知道。”
简秀:“你依然认为文学老师对你的意义不大,你认同的不过是我在虫族方面的知识,但你尊重的仍然不是‘我’这个个体本身。”
简秀:“换个直白点的说法,你尊重且崇敬的——仍然是‘强权’。”
蓝斯:“我……”
“你不像个军人,至少不像我认识的、合格的军人,蓝斯。”简秀侧开了视线,“更应该说,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和真正的军人,相差甚远。”
他说道:“而你们教官……”
却又是个绝对的军人。
在蓝斯的目光中,青年学者微笑着注视着一个方向,眼尾的朱砂泪痣,宛如一点瑰色星火,烫得人心神一颤。
星火的尽头,是年轻的Omega军官劲拔冷峻的身影。
他的老师,在凝视他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