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一节普普通通的文学选修课,竟也于简教授手中风生水起,一波三折;但他到底是没有遗忘初心,很快将课堂重心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了授课上。
“其实不论是中国古代文论,还是西方文论,我们都不可否认一件事,那就是在创作之初、作品成型、以及接受作品——这一过程中,就是一个心理转换的过程。”
“我们身而为人,我们的每一次若有所思,每一刻的有感而发,每一刹的心灵所至,都是我们自身感情的的投射。”
蔚起目光一凝,抬眸,将置于世界中心的简秀稳稳的纳入了眼中。
“类似这种文学心理学方向上的心理转换过程,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所处的任何一秒钟之上。针对于文学的话,我们教材上有很多例子……”
简秀修长的剪影被浸透于讲台明亮的光幕下,衬愈发清瘦。
不着边际的,蔚起蓦地注意到了一件小事,其实简秀身量高挑欣长,并不矮小,同时也已经二次分化为了Alpha,但是哪怕是和在场众多军校出身的Omega相比,他的体型……都未免也太单薄了些。
简秀:“比如说——月亮,人世迢迢,高悬天际,斯情斯景,照彻你我的,始终是同一片月光。”
甚至,此时此刻,此分此秒,中央星系的每一缕月华,亦都源自于那绕轨而行、永不偏航的人造的月轮。
简秀半是思索着,半是继续道:“纵使客观依旧不以主观为转移,但主观的月光比客观的月光多了独属于你的特质,旁人无法体味,因为文字宣之于口的那一刻偏差与误解便是宿命。”
“语言文字,可以被理解,可以被误解,可以被曲解。”
“同样的一片月光,思者无疆;远行者攫取了故乡,仁慈者倾注了悲悯,失意者难酬了壮志,钟情者丈量了相思……可月光依然是月光。”
例举至此,简秀眉宇间莫名有些许怅然,停顿片刻,他才继续道:“可恰恰因为独属于你,无论何种类同的感情投影,都无限趋近于那一丝的不同,因为再精良的科技都无法完美复刻一个承载有着历史的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人类科学研究上永远会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前提条件:‘忽略不计’。”
“宇宙混乱不止,噪杂无序。迄今为止,人类科技从来无法完美复制上一秒的世界,他在不断的置换与更新,从未休止。”
“我们可以控制无限趋近的精度,却无法回溯历史,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能是一簇光,可能是一片叶,哪怕也可能是一粒尘,都注定了流水潺潺的不同。”
认真授课的简秀的语调温柔浪漫,仿佛将某首情诗低吟浅唱,极是动人心弦,学生们很快就将之前的插曲抛在脑后,神思尽数随着简秀的言辞而起伏。
言云鸣刚想就此感慨两句,但他却敏锐地嗅到了身周的薰衣草香似乎有些阴涩悒郁,不若方才平和舒缓。
“加德纳?”言云鸣低声唤道。
加德纳眼底精光一闪,又极快的收敛干净,对言云鸣轻轻的笑,他从容的安抚道:“没事的,言。”
说罢,加德纳一转头,才发现蔚起虽然仍旧维持着原有的姿态,目不转睛,可眼角余光不知何时也投了过来,沉默不语。
“简教授讲得太好了。”加德纳深呼一口气,放轻松道,“我心有所感,想必蔚上校也是。”
“哪里?”蔚起神情自若,“不比加德纳上校。”
“咳咳,听课,听课,好好听课。”言云鸣出来打圆场,“不然简老师又得抽问了。”
蔚起与加德纳相视一望,二人兵止休戈,再不发一言。
此时的简秀,依旧伫立于光下,仿佛被一捧清清亮亮的细雪淋了满身,碎玉压青松,于他的内敛柔和的五官染上了一层皎洁色,渐渐凝结成白霜。
他笑得有些意兴阑珊:“因此——每一个人的情感,绝无仅有。”
蔚起胸腔浅浅的浮动起来了淡而轻的波澜,薄弱得其实连涟漪都算不上,但却不若明镜平波,静若寒潭。
于他目光所及的简秀似是有感而发,好看的睫羽颤动,宛如蝶翼,蔚起看着这样的简秀,他听见他说——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只在一刹,蔚起想起来了一个人。
第九星轨的极光浩瀚无垠,玫瑰色的长河蜿蜒蔓延,强烈的恒星风吹彻星尘,璀璨的蝴蝶星云双翼振翅而展;宇宙星野万顷,乱序无章。
那个人仰起头,眺望远方的明明星河。
很乖。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被淹没了在这片辽阔磅礴里,微小得像投入深海、沉溺的花。
他曾询问蔚起:“你知道在星海长征以前,蓝色尘埃上的朝生暮死吗?”
此之一切……
关山难越,萍水相逢。
……
“上校,蔚上校?”青年柔和的嗓音在沉思的蔚起耳畔陡然靠近,“下课了。”
蔚起心头一跳,侧过眸光,言云鸣和加德纳两人已经不在身旁,反倒是原本远远站在讲台上的简秀好整以暇的微笑着,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坐在他的身边。
“言中校和加德纳上校说还有事,一下课就走了。”
顺着蔚起探寻的眼神,简秀直直的瞧着他,意有所指的回答道,“确实很匆忙,似乎真的是很急的事。”
“嗯。”蔚起毫不心虚的收回了目光,起身离开,“那我也该走了。”
简秀追问:“蔚上校,你还有事吗?”
蔚起回身:“没有了。”
“这样啊,那就好。”简秀点头,紧跟着起身,自然而然的跟上了蔚起,“那走吧,我们一起。”
“一起?”
“对啊。我们可都住教师公寓区的舜华楼,又是朋友……不该一起吗?还是说……”给蔚上校挖得一手好坑的简教授眼底光华流转,抿唇浅笑,“您想起来了自己还有没有解决的事?”
“……没有。”蔚起淡淡,“走吧。”
“好!”简秀轻快的应道,跟上了已经走出去老远的蔚起,不知是不是今天下午月桂树下的原因,平日鲜少的数次谋面中,一向安静恬淡的简秀活泼了许多,“上校,我讲课讲得好吗?”
蔚起衷心道:“很好。”
简秀:“那我下次上课,你还会来旁听吗?”
蔚起:“……以后都不需要我来旁听了。”
简秀:“哦。”
但他并不失落,很快又问:“花花最近怎么样啊?”
蔚起:“很好。”
简秀:“怎么个好法?胖了?圆了?长大了?爱吃什么?小鱼干?果蔬干?还是小猫饼干?喜欢玩什么?毛球?逗猫棒?还是电子老鼠玩具?它最有近想我了吗?”
蔚起:“……”
蔚起:“胖了,圆了,毛顺滑了,长大了很多,可以跳到书架上了,很挑嘴,喜欢鳕鱼干,不爱吃果蔬干,要和罐头鱼泥混着才肯吃,喜欢毛球和逗猫棒,胆子很小,怕电子老鼠玩具,以及……我不知道。”
简秀:“嗯?”
蔚起认真道:“‘它有想你了吗?’……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闻此,简秀莞尔而笑:“嗯……那上校,你喜欢吃甜食吗?”
蔚起:“一般。”
简秀:“今天的点心,柑橘曲奇,柿子卷儿,莲花酥,你最喜欢哪一种呢?”
蔚起:“柑橘曲奇。”
简秀:“平时我可以去找花花玩吗?”
蔚起:“可以。”
简秀:“以后我可以给花花带零食吗?”
蔚起:“可以。”
简秀:“我还可以和你一起吃好吃的吗?”
蔚起:“可以。”
简秀:“我上课你有空可以来旁听吗?”
蔚起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以……”
前面抛出了一堆有的没的的问题,所以是在这里等着他?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蔚起蓦地顿住了脚步,盯上了简秀,而简秀亦步亦趋,也跟着蔚起停了下来。
他完全不避讳此刻蔚起的目光,姿态无丝毫怯意,言笑晏晏,温润清雅:“那……我们可就说好了,上校。”
对视良久,蔚起才低低地说:“嗯。”
简秀眼睑微垂:“上校,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蔚起如是说道。
蔚起确实没有生简秀的气,甚至连一丝和焦躁懊恼沾边的情绪都没有。
他只是单纯觉得……不对,这很不对。
这份异样的感触并非指蔚起就该因简秀的行为愤愤而怒,事实上,只是单纯的个人生活上,蔚起几乎没有愤怒这份情绪存在;种种不对,不过是他根本就不应该毫无戒备的跳下简秀下的套。
所谓的不对不在于简秀,而在于他自己。
多年从军经验,促使蔚起早已养成了铭刻进了骨子里的警戒,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瞬息光景,也足以他迅速做出即时的反应。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种行为,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一念之间,蔚起觉察到,当他面对简秀时,居然在不由自主地放轻警惕与敏锐。
尽管这点零星的松弛,远远不足以影响到蔚起真正需要严防死守的大是大非上,但却在这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里渗了出来。
他动摇了他最浅层、最经年累月的惯性。
之于蔚起,这已经是足够严重的问题。
即便短短数秒之内,思绪千回百转,他眉宇颜色也依旧平和无波:“走吧,今天这么累了,该早点休息。”
简秀放软了声音:“上校,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蔚起:“没有。”
简秀继续得寸进尺:“那旁听……”
蔚起沉静颔首:“好。”
简秀侧头,眼瞳闪烁:“那……多久有空?”
蔚起:“周一,周三,周四。”
简秀:“真的?”
蔚起:“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