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月满西楼时,分头行事的众人次第返回大堂。
伙计端来热茶点心便和掌柜躲去了帘后,左右厢房门户紧闭,正方便姬珣几人商议要事。
“大人!”等不及吃口茶,兰措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气喘吁吁道,“上下左右皆已找过,贡品定已不在驿馆内。四下空旷,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马厩那边并无异样。”疾风接过水影递来的热茶,举目环顾同坐的众人,“驿马数量与我几人入住时相同。”
“路上也无异常!”泉醴举起茶水一饮而尽,紧攥着空杯,眉心紧攒成结,“除却去往南渡的一路,寒烟路上全无车辙痕迹。今儿个晚上的雨也忒大了,莫非这天象也在那人预料之内?”
姬珣眨眨眼,轻举起杯盏低眉浅啜,仿佛众人的发现皆在预料之内。
大伙正四顾茫然,又一道脚步声自门外匆匆响起。众人抬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踪影的追影,不知从哪里寻来十数套水靠,气喘吁吁得疾走而来。
泉醴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是?”兰措垂目望向姬珣,小心试探道,“大人要下水?”
姬珣搁下茶盏,招招手示意追影入内,一边颔首道:“驿站四下空旷,如今只剩一处地方,兰大人和小泉将军还不曾寻过。”
“世子爷的意思是……”
兰措看了看桌上的水靠,又看向姬珣,一脸惊愕道:“南渡?!”
姬珣举目望向月影星稀的遥处。寒鸦凄鸣、寒月脉脉,寒烟路里外杳无一人。
少顷,他收回视线,转向兰措几人道:“依照常理,雷雨过后的泥地该更容易留下车辙才是,几位是否好奇,今日的寒烟路为何不见车辙?贡箱又重又沉,若非凭空消失,除却南渡,方圆十里还有何处能藏住?”
“岂有此理!”
听懂他话中意,泉醴两眼喷火,倏地拍案而起,怒道:“木箱封蜡上油本为防蛀防虫,而今却为他所用,作了放水之用!”他转头看向兰措,怒气冲冲道,“兰大人放心,今日有我在……”
“等等!”见他伸手就要去够那水靠,兰措倏地站起身,摆手道,“小泉大人,现下月黑风高,又刚下过雨,南渡水位正高,此时下水实在太过凶险。而今既已确认贡品在河里,不若等明日,待水势落下,再下河取箱不迟。”
“兰大人此言差矣。”追影拎起一身水靠递给泉醴,面露不悦道,“正因为雨后沙土堆积、水位升高,沉到水底的箱子才有可能顺流而下‘一日千里’。再者,兰大人何以确定那人没有帮手?若有人在对岸先我们下了河,取走了贡品,大人待如何?”
“可……”
“大人!”
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泉醴如何听得进那些个谨小慎微的高谈阔论,倏地大手一挥,朗声道:“离家太久,大人莫不是忘了小爷我是谁?”
“兰大人莫急。”
明白兰措担忧之事,姬珣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小泉将军又不熟悉南渡水势,此时下河的确凶险。两位若是不弃,不若让疾风追影陪同小泉将军一并前去?”
“再好不过!”泉醴又拎起两套水靠,一套递给疾风,一套递给追影道,“方才路上便听追影兄提起,说府中几位水性甚好,难得有此机会,正好与几位切磋切磋!”
他剑眉微挑,笑道:“就比谁先找到紫鲛珠,如何?”
“甚好!”追影笑着接过水靠,颔首以应。
“如此,”兰措的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来回,蓦地轻出一口气,颔首道,“下官多谢小侯爷周全!”
“不必多礼……”
*
月上中天时,混着嘈杂人声的哒哒马蹄靠近又离去,嚣喧过后的前院倏而空旷,一时只剩冷月空照,西风独自凉。
一楼西北角厢房,朝南的窗子口,一张崭新的楠木四仙桌临窗而置。
窗上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摇曳,泠泠描刻出精雕细琢的梅花纹窗棂和楠木桌边相对而坐的主从两人。
朝南方向,手捧热茶的苏小世子怔怔盯着窗上的灯影,听窗外嚣嚷乍起又渐次宁谧,见圆月徐徐高升又悄然隐落,任子悠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苏小世子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叩叩——”
“子阶?”
叩门声响起时,一只不知从哪里角落生出的蛾子闷头撞进灯罩,扑棱着双翅,挣扎不休。
苏升的眼睛微微睁大,握着茶杯的双手倏而收紧。
“世子爷,”右首的林子悠站起身,看了看房门方向,又垂目打量他神色,试探道,“是珣世子和云姑娘。”
“啪”的一声,蛾子撞进火里,一缕轻烟飘出灯罩,眨眼无形又无迹。
苏升下意识张开双唇,手里的茶杯握紧又松开,待发出声音之时,才惊觉喉咙口仿似灼了烈火般得疼。
“子、先生,”他垂下目光,轻啜一口茶,待咽下喉口痛感,沉吟片刻,徐徐道,“天色不早,迎客人进门后,先生且先回房歇息。”
“是。”林子悠轻叹一声,绕出桌旁,揣起双手往门边走去。
“吱呀——”
“世子爷、云姑娘。”
“子悠先生……”
几步之遥传来簌簌衣响、絮絮问安。
沾了夜凉的风钻进倏而大敞的门廊,拂过拖曳坠地的衣摆,缠绕进层层叠叠的帐幔,牵起盈盈灯火,墙上、窗上,乃至桌上的影霎时活了过来,绕着晚风左摇右摆。
苏升听见子悠先生离去,房门闭合的声音,不多时,两道沉而缓的脚步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茶盏清悦,流水声声。汩汩的茶水声紧跟着响起,他的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可愿说了?”姬珣两人提着热气腾腾的茶壶落座他左右,也不看他神色,只拿起茶杯,提盏续茶。
茶氲升起,眼前再度一片朦胧,苏升下意识睁大双眼,脑中浮现却是彼时飞蛾扑火的画面。
是身陷囹圄被逼无奈,还是自毁长城罪有应得?
“这钥匙,若你不曾交给二哥……”
姬珣将房门钥匙放到桌上,执着茶杯抬头看他:“虽不在房中,想来你也看得清楚,那些刺客的目标很是明确,不问对错,一心只想要天字一号房里人的性命。在他最初告知你的计划里,可有这出?”
苏升呼吸微滞,视线相撞,又陡然别开脸,面色惨白。
姬珣眼里浮出无奈,放下茶杯,沉声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骗我不算,时至今日还替他隐瞒?”
不知想起什么,苏升双手成拳抵在桌上,眼底倏而掠过一丝意料之外的惊慌:“不是……”
“不是?”姬珣紧追不放,“不是什么?”
苏升却骤然收了口,垂敛着眼眸不发一言。
灯花瘦,夜漏点滴残。
见他再次缄口,姬珣目光愈沉,想了想,面色冷然道:“非要我将此事上禀天听,让圣上来裁断?”
“不可!”
仿似被一脚踩中了尾巴的猫,苏升陡然直起身,噙着惊恐的双眼霎时瞪得浑圆。
对上姬珣满眼莫名,又似骤然颓了气势,他垮下双肩,抽着鼻子小声嘟囔:“二哥,饶了弟弟这回,莫要上呈天听,可好?”
他惊惧之事并非陈三,而是上呈天听?
旁听半晌,宋晞似明白了什么,思量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女僭越,今日才知何为‘旁观者清’。苏世子身在其中看不分明,小女却看得清楚,苏世子与小侯爷自小相知的情谊,真真叫人动容。”
她语调轻闲,好似提醒,又似乎只是随口感叹:“苏世子多虑,若小侯爷当真只认理不帮亲,不说圣上,只说令尊文安伯,”她的眼里浮出清浅笑意,又道,“又如何会不知世子爷在南州所为之事?再有,南州城上下以侯府为尊,小侯爷因何束手束脚,甚至不敢深查陈三?”
苏升不可见处,宋晞陡然抬眼看向对过的姬珣,视线相触,眼里掠过默契天成的狡黠。
“自是为了苏世子你。”
“为了我?”苏升陡然抬起头,眼里浮出迷茫。
宋晞颔首,一脸理所当然道:“陈三曾亲口告知,说与苏世子一见如故已成莫逆,若让他知晓自小与你相熟的珣世子在背后默默追查,势必影响你二人情谊。”
苏升目光一颤,低垂下眼帘沉吟不语。
直至茶氲四散,雨后的月华斜照进窗,他抬头望向窗上的灯罩,良久,眉头倏地一松,抬起头道:“二哥若是不嫌啰嗦,我便从头说起……”
姬珣收回投向宋晞的视线,剑眉微挑。
“初到南州那日,我见南州城风景如画,立时起了玩乐的心思,回府便与子悠先生商议,先不给二哥下帖,只让我自在闲玩几日……至于闲梦楼,”苏升抬眸偷觑姬珣,刮了刮鼻子,一脸讪讪道,“不敢欺瞒二哥,的确是早就听过如烟姑娘的大名,还听说闲梦楼内风雅堂皇,最为南州墨客所喜……”
“第二日,我想去闲梦楼探访,又怕伯府世子的身份让楼中人不自在,便问府中下人借了长衫,轻装简从便去了。谁成想,”话至此处,苏升眼里倏而掠过一丝讥讽,低垂下眼帘,神情淡淡道,“传闻中才学无双的文人骚客、心性高雅的清倌雅士,原也是‘凭衣度人’的浅薄之流,我在闲梦楼闲走了半个多时辰,楼里竟无一人相迎。”
想起什么,苏升神情一顿,眼里倏而涌出些许黯然:“只有一人……”
那独一无二笑脸相迎的,自是与他一见如故的陈三公子。
他两人的相识正如先前推断,姬珣不以为怪,思量片刻,接过话头道:“那日是你与陈三第一次见面?”
苏升倏而目光闪躲,十指紧握又松开,俄顷,颔首道:“彼时我以为,陈三和太子哥哥一样,心性豁达又见多识广,他不知我身份,说话也无所顾忌。我二人一见如故,说话很是投契……”
苏升口中的太子哥哥并非端华,而是先太子朝荣。
没等宋晞感怀,“无所顾忌”四字落入耳中,她的目光倏地一顿。
“无所顾忌?”姬珣冷然的声音于同一时间响起,“他说了什么理当忌讳、大逆不道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