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呼唤,语调自然,语气舒缓,听上去,没有半分威慑的意味,但就是如此神奇,能让巴雅一秒变老实。
不仅巴雅,单方面挨揍的埃里克,以及从一照面就移不开眼的白宁,都自觉变成乖乖崽。
白宁这几天也算见过不少象了,但她总是见过就忘,对怎么记忆每只象没有任何头绪,本以为是脸盲,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象还可以不用五官作区分,看气质就行。
有的象注定看一眼就会让象过目不忘。
迎面朝她们走来的年长雌象,自带王者气质。
一对上下丈量起来足有一米多长的巨型大耳,逆风舒展。
瘦长的四肢,稳健的步伐,每走一步路,都像用标尺丈量出来的那般,标准,从容,优雅。
无论是她皮肤上的每条沟壑纹路,还是那对长度惊人,光洁度极好的,向上弯曲生长的淡黄色象牙,就连同上面那些细碎的龟裂,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种种,却又不显老态,独有经年沉淀下来的特别韵味。
最令白宁震撼的是她通身外溢的沉静和冷淡。
疏离,却不完全漠然,看不出喜怒,却有莫名的威严,让周遭好像一下安寂下来。
白宁被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硬控在原地。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她很难想象,人的灵魂,会对动物,对一只大约是象群首领模样的年长雌象,萌生敬畏之心。
她呆呆地视线追随,连埃里克退到她身边站定,和她并排站着一起行注目礼也未察觉。
两道视线,就这么齐刷刷,随着迎面走来的雌象移动,直到她停步在巴雅身前。
-
巴雅怎么也想不到,祖母苏拉会出现在这里。
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平时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感觉,换这个场合再听,简直就像柔声给耳朵过了遍电。
从她有记忆起,苏拉从没离开象群单独外出过。
此番为了她,竟然打破这个规矩,这意味着什么,她根本不敢细想。
之前擅自离开象群,对象来说到底算闯了多大的祸,这会才有一点切实感受。
“祖母。”
内疚,后悔(当中又夹有重来一次选择大概率不变的固执),羞愧,等等复杂情绪交织,巴雅心虚地低下头,眼眸也跟着半垂。
她完全没勇气对上苏拉的目光。
苏拉保持沉默,站在原地先将巴雅从头到脚完全看一遍,见她没有受伤,才长叹一口气。
伸长象鼻,搭在巴雅头上。
明明没用多少重量,但巴雅的头,一下压到最低。
巴雅还以为要当着埃里克和白宁的面挨批评了,浑身的皮肉都跟着紧绷。
苏拉见她这么紧张,最终忍下原本想说的话,慈爱地抚摸她。
“出来这么多天,想家吗?”
巴雅下意识觉得,她空耳了。
闯这么大祸,祖母不骂她?还问她想不想家?
真的不是一语双关吗?
巴雅错愕地将脸抬起来,在苏拉的脸上找寻下一秒就要打孩子的严厉,确认没找到,祖母是真的在问她想不想家,不是在问她想不想挨揍,她眼眶一下就湿了。
“祖母。”不再是刚刚那怯生生的模样,巴雅语调甚至带点颤音,迎视着苏拉那双沉静平和的眼睛,动容地将头往前一靠,贴着苏拉脖子撒娇,“想。”
“我想家,想祖母,想妈妈,想弟弟妹妹,想姨婆,想阿姨,想新生的宝宝。”
“我错了祖母,让家里担心了。”
“以后保证不敢再随便乱跑了,做什么事之前,会和家人商量。”
巴雅八岁以后就鲜少这么贴着象群里的长辈撒娇,苏拉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一想,其实巴雅也才不过十二岁,要不是她平时对她要求比较严格,她本可以一直天真烂漫下去。
这次巴雅的走失,也有她的原因,来的路上苏拉一直在反思,她不该让未成年的巴雅和其他成员一起承担外围警戒的任务,不然也不至于被狮群冲散,巴雅下落不明这么多天,现在索性就暂时放下平时的规矩,任由巴雅哭诉。
一开始,巴雅抽抽搭搭,不用问便把这几天的经历一箩筐说出来,苏拉还觉得她勇敢,独立了不少。
但后来,话越说越密,巴雅不小心说出了,她其实可以找路回去的,但就是觉得远方对她有召唤,然后从此开始画风逐渐跑偏,不像在检讨,更像是在说某种惊喜奇遇的心路历程,苏拉的表情就开始严肃起来。
合着,巴雅不是丢,是被什么勾了魂,离家出走。
苏拉的眼神,开始往一旁瞟。
几乎下意识,她先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埃里克。
埃里克被看得心底发毛,身板挺得更板正,一副“不是我不是我,我和你孙女不熟,我也没打她,都是她单方面打我,奶奶求放过”的模样。
苏拉觉得这小子孬,没趣地收回目光。
然后,余光扫过埃里克旁边的一小只,她瞳孔微微放大。
巴雅声情并茂在形容什么,好像有了现成的模板。
遥远的某段记忆被唤醒。
冥冥中的某种预感,让她定定看向白宁的目光,深邃得像是在透过时光,看另一只象。
白宁以为苏拉是在责怪她耽误了巴雅回家的路,肩膀瑟缩了一下,圆圆的眼珠子,可怜兮兮。
苏拉眼皮跳了跳。
察觉失态,想要收回目光,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但一眼接一眼,白宁被她看得,后背上刷刷冒汗。
幸好,最后图鲁斯那边单方面挨揍的非里斯吼出愤怒的象鸣,才让苏拉一下回到现实。
苏拉遥望还在水坑中间打架的图鲁斯,气一下不顺了。
不仅人,象也有隔代亲,也爱情绪牵连。
苏拉本以为巴雅难得小孩性子上来,赖在她身上一会,就会恢复正常,不想,她把头埋在她颈下,看不见表情,津津有味地还在那说。
翻来覆去地说。
说的话听不出什么主题,就是单纯觉得开心了,嘴碎,加起来说的话,比她从小到大在她面前说的还多。
苏拉觉得反常了。
并且很快就把原因归结在图鲁斯身上。
她用象鼻拍拍巴雅的头。
巴雅正说尽兴呢,脱口而出,“别打断我,我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呃”地一声抬起头。
“祖母。”
苏拉表情和刚才一样没变,但巴雅就是觉得,苏拉看似慈爱的眼神,怎么感觉有点凉飕飕的呢。
巴雅张着小嘴,一下忘了下句要说什么。
苏拉本着已经找到反面典型不趁机教育孩子亏了的原则,进入正题。
“雅雅,好孩子,告诉祖母,是不是因为他,你才突然变了?”
“啊?”巴雅被问愣了,嘴巴张得更大。
在那一瞬间,图鲁斯三个字怎么写,巴雅根本想不起来,也压根没有联想。
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唯有白宁,这个标红加粗的名字。
但她非常有眼力见地,不敢去看白宁。
心想,祖母不会知道什么了吧?这么敏锐,她故意说一半藏一般,隐藏关键信息,没有暴露白宁,也隐藏好她的小心思了,祖母怎么还知道了。
巴雅后悔极了,早知道不说了,这张破嘴啊,不是长刺,是漏风。
“我...不是...是...都是我...”语无伦次该怎么解释才能把白宁撇干净呢,苏拉及时打断她。
语气严肃三分。
“什么你我的,祖母从小到大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更不要模棱两可,要简洁,掷地有声。”
“就知道跟着你那草原溜子不靠谱的爸,你学不到什么好。”
爸?
图鲁斯??
巴雅眼睛睁圆,慢半拍,机械地直点头。
哦,原来在点我爸名呢,那没事了。
她偷偷喘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要不误伤白宁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