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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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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入冬后,早晚凉意渐浓。寒风开始凛冽起来,不时呼啸而过,卷起堆堆枯叶。

清早的庭院里,充斥着竹扫帚“哗哗”的打扫声。青石板路被一层薄霜覆盖,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冷清。

方家的府邸开始上灯,厨房冒起了炊烟。

孙妈妈看方绍伦走下楼梯,慈蔼笑道,“大少爷还是起这么早,来碗米线还是包点?”

“姆妈早,酸汤米线吧,好久没吃过了。”方绍伦在餐桌前坐下,顺手拿起桌上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沪报》。

每日的早班火车会送来沪城当日最新鲜的几份报纸,其上刊登着社会新闻、奇闻轶事、商业广告等,方绍伦看得津津有味。

方颖琳也起得早,看见她大哥坐在餐桌前,忙忙的过来打招呼,“那个八音盒我好喜欢,谢谢大哥。”

方绍伦点头笑道,“喜欢就好。”

他在家休整的这两天,先把给各房的礼物分送了。谁都不差这点东西,但这是他远游而归的礼数。

自接了电报,先去买了船票,但东瀛到华国并不是日日都有班次,等待的间隙里急急忙忙采购了一番。

这个时期的东瀛物资确实更丰富一些,他们学习了唐宋时期的染纺技术,且保留得相当不错,所以方绍伦带回来的几箱绸缎布料颇受欢迎。

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方颖珊都摸着荔枝红的料子,满意点头,“到底洋货,颜色就是正,比我之前做的那件好。回头让‘唐记’的老师傅帮我缝一身旗袍,喜宴那日穿着敬酒。”她俏丽的面庞上洋溢着喜悦与憧憬。

方绍伦顿感压力,父亲交待的任务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完成。犹疑着,想先探探大姐的口风,“我记得张三,之前大姐是不大看得上的……”

方颖珊嗔怪的看他一眼,“哪里看不上,只是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罢了。”

方绍伦的嫡母,方夫人缠绵病榻多年,方颖珊侍疾,极少外出交际。

之后到了适婚的年龄,原本属意周家的姻亲宋家,但那位兄长英年不寿,方颖珊算是守了望门寡。

只是没过小定,知道的人不多,也没人敢提起,但婚事到底被耽搁了。

她原本脾气就不算好,这么一蹉跎愈发言语尖刻,动辄打骂下人,这次回来看着倒是和善了许多。

“其实……张三只是皮相可看,论门第家世、学识文化,哪里配得上大姐……”方绍伦想提前打个预防针,却犯了忌讳,深陷爱情的女子哪里能容得旁人说一句情郎的不是呢。

方颖珊变了面色,柳眉竖起,“哦哟哟,大弟是留洋人士了不得,都不把定坤放眼里了,一口一个张三的,爹都不常这么叫他呢。亏他一向厚待你,巴巴的催我给你拍电报,不光为着爹的病,也是要请你回来喝喜酒,你就这么看待他?我可跟你说,咱爹这次要不是定坤……做人得讲良心,绍玮这点就比你做得好!”

她劈里啪啦一顿呲达,一甩披肩的波浪卷,抱了那两匹料子,“噔噔噔”的上楼去了。

方绍伦挨了骂,不免有些气恼。他说的是实情,又不曾编造。

按张三当年所言,他乃村野流氓,兄弟三人从冀北逃难而来。

冀北是炮火纷飞的重灾区,多少家庭湮灭于无情战火中,一路饥寒交迫,张大张二没撑住,只有这个张三,一路走到了月城。

城门口流民的盘查其实相当严格,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过去的,最后被方绍伦捡回了家,也算福大命大。

“定坤”二字是他后来上了学,认了几个字,自己取的。也是方学群胸怀宽广,不以为杵,一路重用,才让他如今坐大。

他蹙眉坐在客厅沙发上思索着对策,门房送了张请帖进来。展开来是一行熟悉的字体:

“方君绍伦尊启:

今君远游而归,载誉而返,舟车劳顿,特备薄宴携董君、胡君、袁君及长柳先生为君接风洗尘,明日酉时于玉楼东恭候尊驾。洁樽候教,恕不介催。

定坤敬上。”

方绍伦不禁讪讪,才背后说人没文化欠学识,他就整了这么文绉绉的一篇来了,而且语气颇恭敬。

这笔小楷也很是眼熟,毕竟张定坤的字是他一笔一划教的。

捡到张三那一年,方绍伦刚在族学里发蒙,自己才会写几个字,就饶有兴致的带了个学生。

“不认字怎么行?睁眼瞎似的,来,本少爷教你。”才刚进学的人,都有点好为人师。自己上午学了,下午回去教给张三,两人在他的小书房里轮番糟蹋笔墨……

这笔锋比当年略有进步却也有限,仅能称得上端正。

方绍伦看着请帖上的这几个名字,董君?大概就是他在车上说的西岷大学新聘的校长了。

胡君应是指他的拜把兄弟胡启山,张定坤、胡启山,还有一个左云,号称“月城三结义”。

袁君自然指袁闵礼,长柳先生又是何人?带着点疑惑,第二日方绍伦准时赴约。

他穿着向来随意,昨日穿了西装,今日便换一件长衫,但不是张定坤那种招摇的款式,灰青色的窄袖,领口的盘扣扣得严严实实,外披一件大衣,手拿一顶礼帽走下楼梯。

阿良跟在四小姐方颖琳身后走进来,只要方绍伦不吩咐他做事,他就自觉给方颖琳当随从,陪她上街采买或是接送上下学。

看方绍伦出门,他蹦起来要跟他一块去。

“算了,你别跟了,在家候着吧,晚点给我煮壶醒酒茶。”但凡上了席面,杯中之物总是少不得的,一顿饭也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

方颖琳一只手绕着辫梢,“大哥,我想吃玉楼东的驴肉火烧。”

阿良噘着嘴,“我也要。”两人年岁相当,都是一团孩子气。

“行行行,等着吧。”

司机送他到玉楼东门外,袁闵礼已经站在牌楼处等候,他也穿了一袭长衫,颜色都相近,相互一打量不由得笑了。默契一如当年。

在沪城求学那两年,夏日里两人总穿一袭白衬衫,骑着舶来的脚踏车,满城乱转悠,双胞胎兄弟似的。

二人把臂往楼上走,玉楼东向来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今天却护院驻跸,一派肃穆,看样子张三这厮又摆阔气,包场了。

二楼的楼梯处,倒真站了一对双胞胎兄弟,五大三粗,一左一右,门神似的。

这是张三的两个贴身护卫赵文赵武,是他跑药材进货渠道那年,从北地带回来的。当时三人血肉模糊满身伤,将养了一两个月才好。

张三跑通这条道很是吃了些苦头,他想把持在自己手里,其实可以理解。

兄弟两人冲方绍伦躬身行礼,喊了声“大少爷。”

方绍伦冲他们点点头。

这兄弟两人性子如出一辙,皆是沉默寡言之辈,除了打招呼,方绍伦就没听他们说过别的话。哪怕年节里,也是打躬作揖施个礼,吉祥话都不会说一句。

二楼隐隐传来琵琶声,伴随着娇声吟唱。

十年前,方绍伦和张三也常来这玉楼东。

此为月城老字号,不止色味俱佳,一楼阔大的厅堂中央还设有说书场,不吃饭,点一壶清茶也能盘桓半日。

说书先生讲古颂典,惊堂木拍得啪啪响。

他常听得入神,等他一低头,张三剥了满满一捧松子瓤搁在干净的手绢里,递到他手上……

袁闵礼推开包厢的门,屋里几个忙都站起身。

张定坤向他伸出手,“大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他今日倒换了一身西服,翻领白衬衫外是米白色马甲,西服外套同色但面料是灯芯绒的,且是中长款,又是只有他这个身高才能驾驭的款式。

黑色印花的领带,上衣口袋里极讲究的露出一角手绢,一头黑发照旧梳得油光滑亮,就穿这套办个西式婚礼当个新郎官什么的正正好。

方绍伦忍住笑,见他伸手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回握,被状若热情的一把攥住,顷刻间有如毒蛇附体,冰凉里透着点粘腻,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张定坤恍若不察,拖他到桌前,“启山你是认识的。”

胡启山握了握他另一只手,旋即松开,“大公子几年不见了,一向安好?”

胡家拥有月城最大的马场和马队,现如今大多货物的运输还得靠人力马力,与方家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交情要从爷爷辈算起。

胡启山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周正的男子,接手家业有六七年了,比张定坤应该略大两岁。

就比方绍伦大了七八岁去了,平时来往不多。但他跟张定坤交情深厚,出现在这个饭桌上,倒也不奇怪。

“这位是西岷大学的校长,从英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大少爷是文化人,想必爱跟文化人交流,所以特意请董兄作陪。”

张定坤总算松开他的手,旁侧一袭靛蓝长衫外罩驼绒马褂,戴着圆框眼镜的男子走过来跟他握手,“大公子,幸会。”

他果然姓董,表字鸣宇,祖籍理城,三十如许年纪。

一张白皙脸庞,通身书卷气质,温声道,“闻听大公子学满归来,正想请教。”

方绍伦连道不敢当,记起那日张定坤对那张花笺的调侃,便道,“理城有位董小姐,前几日刚跟我一块从东瀛坐船回来,可是董校长亲属?”

“正是堂妹。”董鸣宇抚掌笑道,“倒是机缘巧合,竟能跟大公子同行。舍妹拙于言辞,不知可有得罪之处?若有,我先替她赔个不是。”

方绍伦摆手,“没有没有。董小姐自有一份书香浸染的气度,原来与董校长一脉同宗,难怪。”

待众人坐毕,仍有一空位。

不待方绍伦发问,门上已传来一声轻响,伴着爽朗笑声,“不想更衣这片刻,竟错过迎接贵客,实在该罚。”

门口走进来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穿着标准的三件头西服,黑发梳向后,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五官十分标致。

“在下别号长柳,城中长柳书寓是我寓所,给大公子见礼了。”

她一开口,方绍伦才听出来,原是个女子,只是一身男子的西式装扮,黑发在脑后结成一根长辫,妩媚里透着英气,精致中又多一分爽朗,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张定坤哈哈的笑,“是该罚,一来就把我们大公子看呆了,先生风雅不俗,赶紧敬杯酒,大公子必不会拂你面子。”

方绍伦被张定坤说得脸红,菜未上齐,倒先饮了两杯。

包厢是个套间,另一侧坐了两个小娘,一弹琵琶,一拉南胡,都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年纪,梳着双鬟髻,面容清秀,各穿一身水红小袄。

看到贵客进来,两人抱着手上的器具过来施了个礼,又重新回座“叮叮咚咚”的弹奏着。面前放着张圆几,摆了些糕饼果脯。

“这是我们书寓的如眉和如兰,一善琵琶一善南胡,大公子若还听得入耳,闲时尽管来使唤。”长柳先生娇声道。

方绍伦点头,“先生客气了,有空再来叨扰。”

书寓是从沪城开始流行起来的,算是高级伎馆,坐镇的女子称“先生”,大多才色兼备,卖艺不卖身。

一般饭局总少不得一两位“先生”点缀,吃喝谈笑之间更添风情。今日这饭局便因有长柳先生在,热闹随意许多。

她颇擅言辞,又是去岁才从沪城迁来的,各色新闻笑话信手拈来。酒量极好,轮着敬了一圈,仍是面不改色。

不光方绍伦多瞧了她两眼,她一双含情妙目也是时不时凝注在方绍伦身上。

她与方绍伦之间隔着一个胡启山,被他瞥见,哈哈笑道,“先生眼睛可是有些斜视?”

“胡说,”她娇嗔道,“想不到西南地界也有这般风流标致的人物,奴家多看几眼也不为过吧?”

胡启山啧啧慨叹,“先生这话说得……我们也就算了,可把三爷置于何地?”

长柳抿唇娇笑。

胡启山笑道,“不过多看几眼确不为过,方大公子本就是我们西南人杰,先生如此推崇,不如喝个交杯?”

“好呀,”长柳瞥一眼张定坤,笑吟吟的端杯站起身。

方绍伦不明所以,“什么交杯?”

他离开月城时不过十八九,在东瀛三年念的学校与军营无异,觥筹饮筵的场合参与得并不多。

看见她娇笑着倾杯过来,有些茫然的站起身。

袁闵礼扯他袖子,“你急什么,就算喝交杯,也该三爷做个示范才对。”他冲他夹了夹眼睛。

张定坤果然出声,“柳宁。”略带责备的口吻,长柳先生果然不敢再闹腾,转而倾杯与胡启山碰了碰,仰脖喝了。

方绍伦反应过来,哟,原来这个长柳先生就是张定坤从沪城带回来的相好?

他挑了挑眉,又是未婚妻又是相好,张三真是出息了!

他皱眉瞥他一眼,却接收到一道炙热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般灼烧而来,慌得他忙侧过身去,与闵礼碰杯,长柳先生也倾杯而来,三人共饮。

长柳似乎怨怪袁闵礼坏她好事,接下来都逮着他敬酒。袁闵礼酒量平平,两三轮过后就被她喝得面红耳赤,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胡启山和张定坤是海量,两人脱了外套挽着衬衫袖子,边喝边抽着雪茄说些生意场上的事。

董鸣宇则陪着方绍伦叙话,他是刻意要与方绍伦结交,办教育是万万少不得财政支持的,方家作为西南豪商,对西南地界唯一的这所大学资助颇多。

“大公子留学方归,想必识得不少高才,要是有志从教者,千万帮我留心一二,董某先行谢过了。”他举起酒杯敬方绍伦。

董校长不光缺钱也缺人,人才大多汇聚在沪城和北平,愿往月城这地界来的着实不算多。“不瞒大公子,我都打算去信给堂妹,邀她来任教国文讲师了。”

方绍伦想起赵书翰来,“这次与我们同船而归的还有一位赵先生,家在江宁县,回头有空我可以去拜访一趟,看他是否有意执教。他工科毕业,才华满腹,若能来,校长必定满意。”

董鸣宇大喜,“工科如今正是紧缺,还请大公子千万将此事放心上。若去拜访,我可以同去。”

方绍伦见他有不拘一格招揽贤才的架势,是正经办教育的人,爽快笑道,“行,那我年前抽空去一趟。董兄叫我‘绍伦’就好。”

“好,绍伦兄,那就拜托了。”董鸣宇从善如流,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尽兴聊得畅快。

酒过三巡,方绍伦起身更衣。洗了手出来,正要回包厢,不曾想旁边包厢开了一线门缝,黑漆漆的一团里突然伸出只手来,将他拖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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