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湖的冬天,大多数时间是阴沉的,树木虽然常青,也难免蔫头耷脑。
郑彦宁偶尔在深夜开车出门转一圈,日常买菜都是由快递送货上门。
她整天整天在电脑前复盘自己的案件,除了自己的口供,他们编造的证据体系趋于完整,唯一的缺失是黎敬明。
当年有机会接触案卷的人,案管和科室内勤经手时间太短,唐朝阳矢口否认,无法推翻,只有她和黎敬明最有可能。
黎敬明人间蒸发,剩下她避无可避。
郑彦宁在网上查找着相关案例,给自己准备出庭预案。
她一边斟酌字句,一边苦笑,六年的职业技能,最后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丢下电脑,走上天台,雾霾沉沉的天空下,北风呼啸,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衣着单薄,任凭寒冷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站在顶楼看着楼下,心中是深深的恐慌。
郑彦宁眺望着远处的永湖,灰蓝色的湖水,在呼呼的风声中泛起波澜,是她的归宿。
她终究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坐上被告席。
回到房间,郑彦宁给乔勤立打了微信电话。
“郑彦宁,你回到永湖了?”乔勤立有一点意外但不多。
“我没有跟卢主任联系。”
乔勤立微微沉默,然后说:“你做得对,在你这件事情上,他无法保持冷静的头脑。”
“我相信乔主任一定会帮助他成长。”
乔勤立轻叹一声,说:“男人内心深处,都不愿意成长。”
“这由不得他们,”郑彦宁忧伤的说:“我也希望我永远是万众宠爱的小公主,做得到吗?”
“女人会感激帮助自己成长的人,男人会刻意抹去自己成长的痕迹。”
“季天杰是对我的成长帮助最大的人,我不感激他。”
乔勤立笑了笑,说:“你如果对季天杰是这种心态,应该主动跟我们配合。而且,我怎么觉得,对你的成长帮助更大的人,是崔总。”
郑彦宁哽咽了一下,说:“崔总回去了,我跟他没有以后。”
乔勤立严肃起来,说:“郑彦宁,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太好了。”
“我知道,”郑彦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今天找你是想知道季天杰那里有没有突破。”
乔勤立严肃的说:“他经过训练,嘴很严。”
突破一个侦查高手的心理防线,需要时间,而她没有时间。
“郑彦宁,不要沉溺于自己的感受,做你该做的事。退一万步来说,立功也是一种选择。”
“谢谢你,我知道了。”
郑彦宁枯坐到黄昏,她一直在质疑自己,一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为什么要从事政法工作。
她忘不了季天杰在她即将坠落时抓住了她的手,也忘不了他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给她的呵护和引导。
他把她踩到泥泞里,也许真的是她自己的错,她没有抵挡住崔景豫的诱惑,在两个人正式分手前就触犯了他的逆鳞。
他背叛她,抛弃她,是他的无情。
她被崔景豫诱惑,是她的错。
现在面临的处境,更加明确的告诉她,她错了,崔景豫不是她的救命药。
错了就要付出代价,她认了。
郑彦宁蜷缩在小床上,等待着黑夜降临。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号码。
铃声不依不饶的响着,吵得郑彦宁头疼。
她拿起电话接听,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郑彦宁,想找到你最想找到的人,晚上十点,一个人到永湖游路来。”
最想找到的人?黎敬明?
郑彦宁立刻打起精神来。
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晚上十点,郑彦宁把蓝色大众途岳停在最近的停车场,一个人走上了永湖游路。
天气预报说今年最强寒潮即将到来,呼呼的北风一路南下,沿途的树木狂乱的招摇,永湖平静的水面上浪涛翻滚。
昏黄的路灯下,柏油路面的人行步道空无一人。
郑彦宁默默的站在湖边,黑色的羽绒服紧紧包裹着她,远远看去,她就像是一尊雕塑,静静地屹立在狂风中。
“把她叫到车上来,”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郑彦宁听到了狂风中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一个黑色口罩遮脸的高大男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羽绒服中。
“郑彦宁,跟我来,”男人说完转身就走。
郑彦宁毫不迟疑的跟上。
一辆黑色的奔驰保姆车停在路边,男人上前拉开门,突然把郑彦宁推了进去,然后将车门狠狠关上。
郑彦宁狼狈的抬起头,眼前是季远倨傲的脸,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车子就开了出去。
“手机带了吧,”季远冷冷的说:“不要有什么想法,车上装了干扰器,手机的录音功能用不了。”
郑彦宁确实做了准备,听他这么一说,坦然自若的爬起来,在位子上坐好,掏出手机,当着季远的面关了机。
季远的脸色平和了一点,他淡淡的说:“小郑,我和天杰都看好你做季家的媳妇。”
郑彦宁一笑,说:“可惜我出身不好。”
“天杰原来的想法是把你调到省城,随便找个人领证,等天杰跟你生儿育女之后,你再离婚。你和孩子,我季家都会承认。”
郑彦宁脸色一变,说:“这是要我做外室。”
“以后天杰不需要政治婚姻的时候,会给你一个名分。”
“贵圈真是超越我的想象。”
季远不以为然,继续说:“你这次出事,等判决结果下来,去监狱服上三四个月刑,天杰也会把你接出来,把你安置在身边,生儿育女过日子,只是以后不能给你一个正式名分。”
郑彦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看你跟那个富二代纠缠不清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灰溜溜的回了永湖,”季远无情的说:“季家不可能再接纳你。你很快就要上法庭,坐牢,政治生命彻底死亡。”
“多谢季厅长告诉我。”
季远低声说:“我知道你还心存侥幸,想着翻案。季家做事,从来不留隐患。”
他掏出一张照片,拿在手上,给郑彦宁看。
郑彦宁依稀看到了一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眉眼有些熟悉。
她伸出手,想把照片拿过来,季远却飞快的把照片收了起来。
“季厅长,既然打算给我看,何不让我看清楚,不然,我会认为这照片是PS的产物。”
“停车,开灯,”季远不急不慢的说。
车子立刻停在路边,车内的灯亮了起来。
“不要动手,”季远说着,把照片再次送到了郑彦宁眼前。
照片上的脸虽然已经变形,郑彦宁还是认了出来,这是黎敬明,他已经成了尸体。
郑彦宁打了一个寒噤,心凉透了,问:“他是经手人?”
季远确信郑彦宁已经看清楚了照片,当着她的面,把照片撕成四片,丢给司机,司机点燃碎片,丢在烟灰缸里。
“本来没想要他的命,只是监控了行踪。事情出来了,你不认命,到处找他,没办法,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郑彦宁一言不发,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你死我活。
“你跟了天杰五六年,有些事情多少知道一点,天杰现在这种情况,我很担心啊。”
“你今晚就可以把我丢进永湖。”
季远笑得和蔼可亲,说:“小郑,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也不懂事。”
郑彦宁眼睁睁看着照片被燃尽,成为了一团黑灰,司机倒了一点矿泉水进去,让那黑灰彻底成为污迹。
“你现在倍受关注,我的行踪也有人在监控。我一回永湖你就出事,会让有心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要我怎么做?”郑彦宁知道季远绝不会放过自己。
“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忍受得了坐在被告席上的屈辱?还有随之而来的手铐,囚服?而且,你的家庭会因你而蒙羞,你的弟弟会失去招飞的资格。”
郑彦宁心中震撼,难道父亲的执念是因为……
“你趁早把自己了结,自杀,意外,我都不介意,”季远一字一句的说:“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你的弟弟说不定会遭受校园暴力,你的母亲可能会卷入医患纠纷,遭到报复,你的父亲虽然清正廉明,但是也有可能涉嫌共同犯罪。”
郑彦宁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如果不在了,谁会关心永熙县的这一家人。”
“能不能让我过完这个年?”她不得不哀求。
“人之常情,我理解,”季远说了声“走”,车子再次上路,很快就停在了碧水小区附近。
季远冷冷的说:“永湖是我们季家的地盘,你也没有了靠山。阳春三月,永湖鲜花盛开,我会回永湖祭祖,顺便,祭奠你。”
郑彦宁郑重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
下车后,郑彦宁掏出手机,给韩启贤打了一个电话。
她在出门前就已经跟韩启贤报备过,到了十点半她还没跟他联系就报警。
“郑彦宁,有没有得到黎敬明的消息?”
“黎敬明死了。”
“谁告诉你的?”
郑彦宁沉默片刻,说:“我不能说。”
“这个人是敌是友?”
“不要问了。”
郑彦宁没有告诉韩启贤关于季远的事情,她的手机说不定已经被季家监控,她不能害了他。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她要回永熙陪伴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