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面色惆怅,她惋惜道:“白少爷,你做人可真不老实。前遭你还说自个儿家大业大,不想做人家的奴才了呢,怎么现在又替白蝶夫人说起话来了?咱们的约定不算数了吗?”
白简故作苦色道:“您说笑了,我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在您、白蝶夫人、苗疆三寨和蔡大人面前,说一句‘家大业大’呢?我也就是个生意人,而生意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该和什么人做买卖,您这样的买家,小子可没胆量交易。”
“白黎”的笑声回荡在夜色中,眼神却比这夜色还深沉:“你这满嘴谎话的坏东西,故意哄骗我呢,说自己投靠的是湖广巡抚蔡大人。昔年苗疆杨氏携各苗之兵,密谋造反,三寨暗合其事,结果杨氏兵败灭门,为了安抚苗疆,朝廷没有进一步问罪,而是勒令头寨示诚,当时的头寨首领自尽,也杀死了他所养的金蚕蛊,作为给朝廷的交代。”
“如今三寨又养出了金蚕蛊,蔡大人怀疑三寨的用心,所以你愿意支持我将苗疆的势力搅散,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白简无视了四下里投向自己的不善目光,依旧笑吟吟,只是他平日里浓重的口音消失了,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娘娘的武功卓绝,您找上门来,我总得说些好话才能保住性命,而且,我对娘娘说的话并不作假,我起初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也的确给娘娘行了一些方便是不是?”
“白黎”,应该说是南海娘子叹道:“是,一开始的确是你这个小冤家帮了我不少忙,我还是记着你的。”
金玉蛮想到白日里木伊卡拉住自己的情形,此刻忍不住怒道:“青林寨和你们往来多年,木伊卡把你当做自己的后辈,你从十万大山中获得了多少利益?!却帮着她对付咱们!”
白简用折扇抵着自己的下巴道:“金玉蛮寨主说的哪里话,一来木伊卡从未真把我们当自己人,二来,我从十万大山中获得的利益,也从不是因为你们,而是因为我背后的湖广巡抚,因为当年那一场血流成河的杨氏之祸。”
南海娘子也笑道:“便是我这样偏远之地来的人都知道,近百年前苗疆虽然归顺中原朝廷,却有七姓豪强、五司遗留,据九寨生苗之兵,朝廷封杨氏为苗疆之主,那时的两湖巡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两族联姻,他却杀妻造反,那位杨夫人身边的高手,就是中了金蚕之毒,无声无息地死了,才使得她孤身陷入绝境,被拖到叛军前,被丈夫亲手所杀。”
“杨氏叛军出山入城,在湖广之地烧杀掳掠、淫人妻女、挖坟掘墓,将不愿顺从的官员满门诛杀,无论汉苗,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那位巡抚大人闻讯,对叛军恨之入骨,设下连环计,将叛军困在绝地,在水源中投下中原的毒物,并断绝粮草,逼叛军明知有毒,也要饮水,十日间折损了七成兵力,血流进河中,将河水都染红,杨氏见此境况,知道必败无疑,若自己落入汪大人的手里,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带着他的爱妾一起引火而死。”
女子幽幽的嗓音几乎要把人带回到八十多年前的山中,水声澹澹,可流的是血水,地上被南海娘子掌风震死的虫尸堆叠,好似叛军的尸首遍布。
夜风呼啸,仿佛徘徊不去的鬼魂还在山中夜夜哭嚎。
“他死后,叛军兵败如山倒,那一战整个苗疆为之胆寒,决口不敢提起,没想到,百年还未到,你们现在许多苗人都已不记得此事了,连自己的金蚕蛊是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南海娘子笑得身体轻颤:“尤其是金玉蛮寨主,你也不知道吗?那位助汪大人投毒的中原高手后来觉得自己一时间的愤慨,下此绝户计,有伤天和,余生都一心治病救人,因为他那日用的毒太狠,移了地气,后来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亲自过来施药缓解。”
“他收了一个徒弟,教他同样从毒向医,那个徒弟在他死后,延续了他施药解毒的事,才在深山中遇见一个去那儿取毒物的苗人女子,两人因毒相逢,那徒弟抱着几分师父生前的愧意接近对方,和那女子好过一段日子,只是最终分开了,留下那苗人女子生下两人的孩子。”
“说起来,他的名号你应该很清楚,如今江湖上的人,都唤他‘百草老人’。”
南海娘子神情悲悯,好似高处神案上的观音:“你猜,连我都能打听到这些,妮耶和木伊卡又知不知道?你的好婆婆知不知道?孙七知不知道?”
“哈哈哈哈,我为什么挑你下手,你现在明白了吗?”
金玉蛮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白简鼓掌道:“不愧是擅长‘摄魂法’的千面观音,当年教主曾说,白蝶夫人得草木虫蛇之可见之毒,观音娘娘得痴嗔怨恨之不可见之毒,在人心之毒上,您真是入骨三分。”
南海娘子止了笑,娇嗔道:“我只是好心告诉金玉蛮一点旧事,和她说笑几句而已,你犯得着把你们教主拿出来说,扫了兴致吗?”
白简笑道:“这些旧事,前面多是我当日为了取信娘娘所说,后面想来是您扮做白黎和雅乌婆婆相处时,对她施展摄魂法,套得的了。”
南海娘子道:“还有我自己探来的,毕竟你们中原有一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千里迢迢来到南海扎根,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漂泊女子,当然要知道苗疆的境况,才知道,嗯,按你说的话就是,才知道要该和谁做生意呢。”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说句实话,我虽然知道你是故意用这桩旧事,借朝廷的威风来吓我,你知道我不怕白蝶,你那个教主离我也远,三寨更是我的对头,只有蔡大人能拿来充靠山,可我听了之后,也确实吓得不轻呢,所以,我不相信你敢违背朝廷的意思,帮着苗寨对付我。”
“小冤家,你想要舍下富贵,早早投入轮回中去了吗?”
白简道:“我当然是不敢的,可谁说蔡大人要对三寨下手了呢?”
南海娘子冷冷地看着他,他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用折扇拍了一下手掌:“是我呀。”
“哎呀,娘娘体谅则个,一个人面对性命之危的时候,难免会口不择言嘛。”
南海娘子若是还不明白过来,就是傻了:“你故意骗我,让我觉得苗疆为中原所不容,让我放弃东海,一心走十万大山的方向,和三寨互斗。”
“是白蝶那个疯女人要你这么做的?”
白简施施然道:“您偏居一隅,对中原人做事的风格所知不深,以为这儿的人也奉行蛮族的那一套,赶尽杀绝。可对中原朝廷来说,兵乃国之大事,一兵一卒的调动都是消耗国力,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这里面还有些朝堂中文武官员的牵扯,我也不好和您说得太深。总之,如今朝中对苗疆只想施以教化,步步收拢,毕竟十万大山的元气已伤,三寨四十九峒一盘散沙,当年杨氏举兵能有数万之众相从,说到底是山民困苦,不知生之乐者,安能惧死?”
“昔日的杨氏,亦或者是今日的寨主、峒主,不过是畏惧朝廷摄取他们的权柄,想要自据一方,可这和普通百姓所求的太平日子,本是相悖的,只是以前他们连什么是太平的生活都不知道罢了。”
“而从咱们走进苗疆,引更多苗人走出十万大山的时候,事情的结局就已经落下定局了,即便再有藏身山中不出者,也成不了气候。”
“这就是汉人常用的王道,以此道行,何必紧逼不舍呢?”
南海娘子沉默了片刻道:“你和我说得这么详细,是想要劝我退去,不要继续在苗疆搅扰了?”
“不,我这样说是为了安三位寨主的心,让他们不要事后寻我算账。”
白简叹了口气,用扇子挠了挠自己的头:“您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常常犯一个毛病,那就是把别人看成傻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若还指望能消解这场争斗,那我不就是个傻子吗?”
南海娘子道:“是,你这么说不过是让我知道,蔡大人不打算插手苗疆的事罢了,至于占据三寨的是妮耶,还是我,他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白简笑道:“这次您就错了,对蔡大人来说,三寨的主人可以是妮耶,可以是金玉蛮,可以是木伊卡,唯独不能是你!”
此话一出,早在他们拉扯说话时穿过虫群包围过来的苗寨蛊师们齐齐出手!他们知道南海娘子有奇异的手套能隔绝毒蛊,也不放出本命蛊,就催动着饲养的毒虫围攻上来!
数道疾风乍然来袭,南海娘子脚下一踏,竟是没有选择向上突围,而是落入了屋内。
十余人的身影闪动,四人在屋外伫立,剩下的人全都闯入了屋中,一时木屋内交手的动静不绝。
掌风鼓荡,虫鸣尖锐,林涛震震,屋外的人只能看到影子在不断相交又错开,伴随着受伤者的闷哼声,却没有任何人退却。
南海娘子当真是绝顶高手,那些蛊师都被她的掌力击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久留,这里是苗寨,自己武功再高也会陷死在这里,只能夺路而走!
她连番和人动手,这些蛊师故意消耗她的体力,显然是要耗死她。
南海娘子的内力渐渐不济,不能再恋战,纵身而走,就在她窜出窗户的瞬间,一道金光划破了混乱的人群。
屋内刚刚还急促鸣叫的蛊虫都沉寂下去。
夜空中忽然有电光闪过,照亮了人间一瞬。
在这一瞬的明光□□娘子想要伸手去抓那袭来的金光,却隐隐听到了一声细细的虫鸣,她顿时感到头疼欲裂,而那道金光已经穿透了她的手掌,生生在她精铁所造的手套上留下一个边角泛着金色的小洞。
当南海娘子看到那个洞的时候,她浑身的血都冷了,她猛然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四五十岁的苗人女子站在不远处,那苗人女子的样貌奇异到有些好笑,神色冷肃,也在看着她。
雷声轰鸣,天地震颤。
南海娘子哑声道:“妮耶,金蚕蛊。”
妮耶寨主淡淡道:“它现在还不算金蚕蛊,只是一只蛊种,毕竟只有爬出万蛊虫坑,它才算真正蜕化成蛊王,现在它只能算是三圣蛊之一。”
南海娘子笑了两声,她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道:“我本打算来杀广德和尚,毕竟在我看来,你重新养金蚕蛊已经犯了中原朝廷的忌讳,我动不动手无所谓,反正你没有好下场的。”
妮耶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南海娘子叹道:“但广德没有来,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给白黎用摄魂法,几乎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就是想用这个人来招待他的,结果居然只来了一个小和尚,还根本没看出白黎身上的问题,让她活了下来。”
“无论你信不信,直到昨晚,我才打算替换白黎混进来,因为金玉蛮的身份。朝廷看在她外祖父的份上,你若死了,将来苗寨的首领一定是她,我只是想要金玉蛮而已。”
妮耶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把雅乌的尸体挂在寨门外,故意在她等你的时候来,又一直在刺激她的精神,就是为了动摇她的心智,好给她下摄魂法,一直控制她。”
南海娘子道:“还有,那个小和尚根本不是我杀的,他八成没死,我甚至怀疑广德那个老东西也根本没死,他们这群魔教的疯子,只是想把我引过来而已,连同白简那个小王八蛋,也不是好东西,你和白蝶来往,小心被她连骨头都吞了。”
妮耶微微皱眉道:“虚竹的确不见了,广德也没必要这么做。”
南海娘子哼了一声,盘坐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
良久,妮耶才叹了口气,她走上前去,伸手去揭南海娘子的面具,将她的面容示之于众,可就在她摸索着南海娘子的人皮面具时,南海娘子的躯体忽然冒起了一阵青烟。
妮耶疾步后退,就见南海娘子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身躯被青烟消融成了一滩绿水。
耗了一晚上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将她在世上最后的痕迹都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