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知道孙七,他是孙白发的小儿子,百草老人的弟子。
“百草”这个名号源于神农尝百草的传说,神农最终食断肠草而死,百草老人昔年也以一味“断肠”闻名,不过他三十岁后就从以毒杀人,转向了以毒救人,在用毒上自成一家,颇有《飞狐》中毒手药王的风范。
孙七作为他的弟子,为人风范与其师一脉相承。
顾绛缓缓饮完茶碗中的水,别说,这苗疆的毒混在茶里,味道浑然一体,自有一番风味,孙七刚刚借着掏手帕擦汗,撒了一点解药出来,这药粉无味,悄无声息地销了茶中的毒,茶味也跟着淡了。
这毒药的毒性并不强,只是会让人手脚酸软,上吐下泻,多半是三寨的人设下,拦阻那些想要进山的外人,如果能自己解毒,就是有手段准备,自诩不怕山中毒蛊,对这些人,这碗茶就是一个下马威。
孙七自然不会觉得毒神广德的弟子不懂毒,他要真的连这点毒都解不了,也不必进山了,老毒神也不会放心让他来,只是这位毒医的确是医者仁心,用白老板的话说就是“烂好人”。
顾绛并不讨厌“烂好人”,虽说有时候好心会办坏事,但好人总是比坏人好的,在江湖上行走,做个坏人很容易,做个好人却不容易。
所以当孙七邀他同行时,顾绛答应了下来。
南疆的山和别处的山没什么两样,山上的丛林也是郁郁葱葱,阳光穿透枝叶的缝隙落下来,将地上的花草染上光晕,拂去林间浓重的湿气,蒸出淡淡的草木气息来,还混着土腥味儿。
孙七则和顾绛说起了他们来此的目的——万仙大会:“他们说的仙,就是蛊。蛊师们觉得真正的蛊王有神,能庇护家中平安,养得牛羊康健,识得人心善恶,他们养蛊,就是中原人眼里的修行,修行到了,就成了仙。”
顾绛似是不解:“蛊虫说到底都是虫,怎么会是神呢?”
孙七认真地想了想,说到:“你看,咱们汉人崇拜龙,甚至觉得蛇可以通过修行变成蛟,再变成龙,还有鲤鱼跳过龙门就能成龙的说法,那蛇和鲤鱼,怎么会是龙呢?”
顾绛点头道:“孙施主说得对,是我着相了。蛇和鲤鱼可以变成龙,蛊也可能变成神,抛去这些外表名相,都是人寄托向上的心,和对天地自然的敬畏,本是一样的,而只要念动性至,人心中自然就有了神和龙。”
孙七想了想他的话,笑起来:“这个说法有意思,小师父,按你们佛家的说法,你便是个极有慧根的人吧。”
顾绛道:“人人都有慧根,众生本就平等,小僧也是一只虫、一尾鱼,在努力修行罢了。倒是孙施主宅心仁厚,是有善缘的人。”
孙七道:“嗯,人人都有缘,我也只是这因缘中的一环罢了。”
听他这样说,顾绛略显腼腆地一笑,孙七继续道:“这万仙大会在十万大山中历史悠长,最早是他们举行祭祀时的‘醒虫’,祈祷神明先祖庇佑,将养成的蛊虫带出来,别看现在他们好像许多人都有‘虫王’,但那只是自己夸耀,真正的万蛊之王依旧是金蚕蛊,而金蚕在五月爬出虫坑。”
说起金蚕蛊,孙七的双眼发亮,神情兴奋:“据说三寨之中只有头寨才有真正能养出金蚕的虫坑,就在他们的祭祀洞下,要放十二只至毒的蛊虫进去,让它们互相厮杀吞噬,最终活着爬出来的那一只就是金蚕蛊。”
“金蚕以毒虫为食,哪怕是龙蛊和麒麟蛊都畏惧它,但不知道为什么,三寨已经有很多年没养出金蚕蛊了。”
孙七感叹了一声,又回到正题上来:“头寨因为金蚕蛊而成为十万大山的首领,主掌祭祀,召开万仙大会,原本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寨子里。而这斗虫的过程,在过去,就是选出十二只毒虫造就金蚕蛊的过程,谁家的蛊虫最终胜出,成为虫王,他所在的寨子就成为新的头寨。”
“所以万仙大会对十万大山来说十分重要。”
武侠世界果然无奇不有,顾绛会意道:“所以三寨之人对万仙大会才这样紧张,不允许外人进山吗?”
孙七摸着下巴道:“其实这万仙大会十年一次,前几个十年,据我师父说并没有这次的慎重其事,所以我师父推测——”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师父推测,有一家寨子养出了能成就金蚕蛊的蛊虫。”
这些年来因为没有金蚕蛊镇服万蛊,头寨虽然没有改变,但地位并不稳固,这也直接导致了地下的人心不齐,当初最强大的青林和黑龙两寨为了避免内部矛盾加剧,才没有提出一定要更换头寨,维持着三足鼎立的局势,但现在情势好像有了变动。
顾绛迷茫道:“这是一件好事啊,金蚕蛊出现,苗疆又能恢复稳定,大家齐心协力,总比你争我夺来得好。”
孙七叹道:“小师父,外面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没有首领的时候,大家都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争取,但有了首领,大家就要在保证寨子的利益后,再某图自身了,而两者要是起了冲突,就必须损自身以足众人,有人愿意,自然有人不愿意,尤其是已经在这个现状里得到足够好处的人。”
孙七没有说的是,不仅仅三寨内部各有想法,苗疆外的势力也心思不一,不提南海那边已经进入广西,和三寨摩擦频频的南海娘子,也不提云南玉氏和川中唐门,就说当今朝廷能容许被分割成两部分的势力再度融合吗?
若真的融合起来,到时候是福是祸,还未知。
所以孙七才觉得这次作为三圣铃请来的客人,也是万仙大会的见证者,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并不是百草老人自知武功不行,推了孙七出来,而是孙七结合家族给出的消息,认为这次的万仙大会十分危险,才用自己想见见世面的说法,从师父那里磨来的。
他现在和顾绛同行,有照顾他的意思,也有拉一个援手的想法,到时候他们就只做客人,安安静静看完这出大会,再安安稳稳出来才好。
说实话,孙七自己心里也有些怕,他也就是二十一岁,虽然家族熏陶着有些眼界和消息,从父亲和师父那里也学到了些本事,可搅和进这种事里,还是心虚的。
但情况再危险,他也不能让师父来,何况他和金玉蛮也算是朋友。
孙七心中忧虑,面上依旧笑吟吟:“所以小师父,你此行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答允别人什么,以防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顾绛道:“多谢施主提醒,小僧谨记。”
忽然林间一人娇笑道:“陷进去?陷进什么里去了?”
这声音娇媚、清灵,直要笑到人的骨头里去,把魂勾出来,孙七闭上嘴,忽的后退了两步,躲到了顾绛身后,顾绛后头看向他,面露不解,再回过头时,一个穿着蓝色短褂长裙的女人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可她眉眼间流动的成熟妩媚像是三十多的女人才会有的,偏偏神情天真得像十几岁的少女。
她生得不算特别美丽,却鲜活张扬,脑后的头发高高盘起,用印花布扎着,两边留下两根细长的小辫子垂在身前,辫子下面还坠着两个银铃,顾绛一眼扫过,就看到了上面的蛇纹。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臂上缠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正朝他们昂着头。
顾绛连忙道:“这位女施主,请问——”
那姑娘打断道:“什么女施主、男施主的,我叫白黎。孙小七,你躲在人家背后做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孙七叫苦道:“蚩老怎么让你来接我们?”
白黎两步绕到顾绛身后,手中小蛇如同离弦之箭,只见一道绿影闪过,蛇已经扑向了孙七,直往他身上的箱子里钻去。
孙七在它钻进自己的药箱前,一下掐住了这碧蛇的头,他的动作比碧蛇还快三分,两指拧紧了蛇吻,任由它挣扎缠上自己的手,依旧纹丝不动:“我这次可带了些东西来,小心你这馋嘴的小蛇被毒死。”
白黎嗔道:“你上次可是取了她不少毒液,给她点吃的又怎么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上前把蛇捞了回来,似乎知道自己蹭不到食物了,这小蛇怏怏地爬回主人手上,看都没看顾绛一眼。
白黎却转向了顾绛道:“孙七你怎么独自来了?这丑模样的小和尚又是谁?”
孙七道:“他是木伊卡寨主的客人,白黎,你应该尊重些。”
白黎惊讶地打量起顾绛来,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个能接三圣铃的人:“接了三圣铃的人,可是要和寨主他们一起过千虫谷的,你有药防身还好说,你师父一定也给了你好宝贝,可这个丑,额,这个小和尚两手空空,就敢来了吗?”
孙七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木伊卡寨主请的客人是谁?”
白黎摇摇头:“为了参加这次万仙大会,我在山里呆了大半年没回去,的确还不清楚青林寨的事。”
孙七看向顾绛,顾绛挠了挠脸:“惭愧,这三圣铃原本是给广德师父的,因为他来不了,所以才换成了我,我想,过千虫谷,我还是做得到的。”
“广德又是哪一个?”白黎的确对外面的事并不了解。
孙七解释道:“广德和尚是以食毒教之法所炼的毒神。”
白黎抽了一口凉气,她双眼死死盯着顾绛道:“听说,毒神是人身蛊王,一滴血就能杀死毒性不够的毒虫,还能以自身养蛊?”
看她的样子,就要动手给顾绛放点血,孙七就是头疼她这点,她这人有些痴性,以至于不分善恶正邪,一味从心所为,经常得罪人,说不得蚩老就是让她来吃个苦头的。
这位小师父为人谦和,秉性纯良,但这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很多时候脾气好潜藏的意思是:你不足以惹动他的怒气。
毒神是什么?
孙七虽不清楚其中详细的炼制之法,但听说过一些,此道是集合了毒、蛊和湘西行尸之法而成的,成就毒神者的确就是一个人形的蛊王,甚至磨灭了人性,只会被炼制者操控着杀敌、食毒。
他不知道广德和尚是如何保持住自己的心智的,可这无疑是个狠绝的人物,也不知木伊卡寨主是怎么请到他的。
为了转移白黎的注意力,孙七开口道:“别看了,这位小师父不是毒神,否则你的小蛇哪里敢动?对了,白黎,这三圣铃请的应该是三个人,除了我师父和广德和尚,还有一位是你们头寨的客人,那是谁?你不会连自己寨子请的客人是谁也不知道吧?”
白黎看了看自己怏怏的小蛇,的确对顾绛毫无反应,失望地叹了口气:“听河石说,那是个怪老头,跟着蚩老回来的,说是到时候还得蚩老送回去,每日里不是盯着字画看,就是到处看山看水,不过他的确厉害,有人去试探他的本事,都被他挡了回来,甚至还被他嘲笑了一通,说他们只会玩虫子,不懂毒。”
孙七快速思考着这样性情的人都有谁。
白黎冲顾绛道:“你也是个怪脾气,我说你是个丑和尚,你为什么一点不生气?”
顾绛道:“我这张脸的确不好看,白黎施主说的是实话,既然是实话,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只是陈述自己的所见所想,没有污蔑,也没有扭曲,我如果为此生气,不过是无明火。何况相貌如何不由我主,对自己不能干涉的事情动念,是妄念。”
“一具皮囊装一个人,终有一天,我们都要脱下这身皮囊,只有自我真性才是长久的。”
孙七闻言叹道:“小师父,你这样的人应该在寺庙中修行,参悟佛法,何必卷进江湖里来呢?”
顾绛平和地笑道:“孙施主又怎知,江湖里行走,就不是修行呢?”
白黎本觉得自己的汉话学得不错了,此刻却觉得云里雾里,只得嘟囔道:“这次请的客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