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金匮值神,宜嫁娶、祭祀、移柩。
常年清寂的李园今日热闹得很,似乎整个保定府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他们似乎都在为这桩喜事极尽欢喜。
欢声笑语从前堂一直传入后院,传到了小楼上,传到了新娘所在的新房里。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房间,大片的红覆盖了往日素雅的颜色,一对对象征着男女成双成对的装饰挂了满眼满床,似乎不这样不能彰显喜气,而端坐在这片锦绣堆里的新娘却没有半点笑意。
喜娘和丫鬟已经被她赶出去了,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是一个绝美的女子,便是这满屋的珠光宝气也压不住她的容光,何况她的气质还如此独特,就像一首诗,一幅画,这样的魅力足以叫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毕生难忘、刻骨铭心。
她看着桌上红烛的眼睛明亮过天上的星星,却又这样的忧伤哀怨,红烛似乎都在这样的目光下忍不住流下滚烫的泪水,她却没有落泪。
她的眼泪已经在这两年里流尽了。
在答应下这桩婚事时,她就决心不再哭泣了,和眼泪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笑容,她的生命里似乎从此只剩下凄凉寂寞的长夜。
听着远处传来的笑声,她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的脸,想到过去每一个难捱的夜晚,不知他在哪处入眠,陪在他身边的女子有着怎样美丽的笑容、温暖的手臂,而陪伴她的只有整夜整夜的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下这桩婚事,是真的被求爱者打动了,还是只想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后的尊严,证明哪怕被抛弃,被摧毁,她也能有一个去处。
但是,她真的要将余生都托付给自己从未爱过的人吗?
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知道她的伤心,也承诺,愿意等她,等她忘记过去,选择他。
新娘不知道,或许终有一天她会忘记那个人,爱上自己的丈夫,或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人生已经这样了。
可那些道喜的声音此刻是这样的刺耳,她不知道那些人里是不是也有那个人,只要想到那样的画面,她就恨不得举起桌上的烛台,把这屋子点燃,把这满室的锦绣和自己一起烧成灰!
她终究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起身。
新娘近乎绝望地自嘲心想:是啊,你就是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你无法留住恋人,被命运推着走,茫茫然看不清前路,他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在去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在乎为了这一点,会伤害到谁,只有你,只有你。
她望着红烛,几乎痴了。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窗户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新娘看向空无一物的窗口,觉得大概是喜娘布置新房时为了贴红纸打开了窗,之后没有关好,才被风吹开了。
她并不想起身,可随着窗户打开,前面的鞭炮声和孩子的尖叫声越发清晰了,所以她还是站了起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黄昏了,也就是她去拜堂的时候,新娘垂首又看了一眼楼下的梅树林,然后冷着脸关上了窗。
一回身,新娘吓了一跳,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不知何时进到了屋内,正站在她身后,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
可她没有大声叫人,新娘静静看着这个白衣女子,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美丽,可这个少女生得更美,长发如云,白衣如雪,她不像是尘世间的人,倒像是月亮上的仙人,出尘绝世。
这种美丽糅杂着魔性和锋利,令人看了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新娘却没有被刺伤的感觉,她知道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所以她冲着对方微微点头后,又坐回了床上。
白衣女子似乎被她平淡的反应逗乐了,开口道:“我跑到你的新房里来,你怎么都不叫人赶我出去?”
新娘清清冷冷地回道:“你若是来看新娘的,你已看过了,若是饿了,桌上还有些吃的,若是手头紧,也可以自己拿些银两。”
白衣女子道:“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装得冷冰冰,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肠软得很,你还担心我吃不饱,没钱使?”
新娘的眼睫轻颤,道:“若没什么事,你就走吧,今天外面来了很多人,你生得这么美,没必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白衣女子真的伸手拿了桌上的一块酥饼,走到新娘的对面问道:“你讨厌江湖人?”
新娘又开始怔怔出神地看着红烛:“一个原本温柔守礼的书生,卷进江湖后,就会抛下一切,无论是自幼长大的地方,还是一起长大的人,都不再留恋,这江湖能是什么好地方?”
白衣女子用帕子裹着酥饼,一口口小心吃了,又拿起桌上给新人备的酒,倒了一杯喝下去解腻,然后她站起身,开始翻看屋子里的东西,捡了一些中意的收拾起来,姿态大方得好像她才是屋子的主人。
而这屋子真正的主人,便任由她吃了自己的点心,喝了自己的合卺酒,走来走去翻箱倒柜,搜了两套她喜欢的衣物,拿了些银两,卷了三幅她最喜欢的字画。
换做两年前,新娘是不会让别人动她的心爱之物的,就是那个人动了她的字画,也要被她数落,可现在她都不在乎了,因为她终于明白,喜欢的东西不见得就属于她,旁人能够拿走,她再喜欢也没有用。
入室行窃的女盗贼笑着走到新娘面前,她把东西装进了一个小木箱里,新娘看着这个木箱,终于有了点反应:“这个箱子你不能拿走,那是我自家里带来的。”
白衣女子点头道:“我知道,你这屋子里的东西都十分讲究,只有这个木箱看起来老旧了,却没有修补重整,还放得最小心,一定是你最紧要的东西,所以我才拿了它。”
新娘愣了一下,看向白衣女子,这月宫仙女似的绝色美人笑道:“现在,我还差一样东西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她的笑容那么美,连新娘都恍惚失神,难以醒转。
然而,这白衣女子说完话后利落地点了新娘的穴道,随手摘下对方的凤冠和喜服,走到另一边的案上,用新娘的胭脂调了做墨,把贴在门上的喜联撕下来,转到反面素白的地方,写下一行字。
然后她一手抱起瞪大了眼睛的新娘,一手抄着木箱,拂开木窗,跳了出去,像一阵风消失在暮色中。
原本华贵精致的新房里,一片狼藉,风吹动木窗,也吹动了桌上用果盘压着的纸条。
上面赫然写着:今闻李园林氏小姐才貌双绝,故来相邀,月下从游,归期不定,勿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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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阁是林诗音的住处。
自她父母双亡后,来到保定投靠外家,那时老李探花还在,身为林诗音的姨夫,他心疼妻妹留下的这个孤女,给她的待遇和自己儿子一般,让她住在李园梅林中的雪霁阁,与这处阁楼相对,不远处就是他的次子李寻欢所住的冷香小筑。
做下这样的安排,可见那时抱病的李夫人就有了给两个孩子订婚的想法。
后来婚事订下了,林诗音也在雪霁阁中住到如今,李园中的每个人都觉得,总有一天表小姐会从雪霁阁搬到冷香小筑去,表小姐也会变成夫人,一场期待已久的婚事能够扫去连续几桩丧事带来的阴霾。
没想到,婚事确实如期举行了,新郎却不是李寻欢。
守门的丫鬟忍不住叹道:“今天替小姐梳头,她始终没笑,这哪里像个新娘子。”
李家的老仆妇道:“不要说了,大喜的日子,不要再说这些。”
可她自个儿心底里也叹,世人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一点不错,老爷和大公子在时,小公子还能用心读书,等两位都去了,小公子官也不做了,每天和那些江湖人往来,这两年更是被带着花天酒地不着家。
比起才华横溢、俊美温柔的探花郎,龙啸云是个粗豪汉子,没那么风雅,但好在人老实,一心一意不是?
虽说在他们看来,和表小姐多少不匹配,可那匹配的不是变了吗?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就得了。
世间夫妻哪有那么多情投意合?比起嫁个你喜欢却守不住的,整日为他流泪,不如嫁个喜欢你的,日子都是人过的。
她们这些人避出来,也是体谅着表小姐,让她最后哭一场,过去的事就当一场梦吧。
老人经历的多,也更看得开些,看着吉时快到了,拍拍站得发麻的腿,拉开心有不平的小丫鬟,叫上喜娘仆妇,高声道:“吉时快到了,咱们上去吧,新娘子该出阁啦!”
这是提醒表小姐抹抹眼泪,收拾好妆容,唉,这也是最后一遭叫她表小姐了,来日她就是龙夫人了。
一群人好似约好了一般,都挂起了笑容,热闹闹上楼去。
打头的李家管事婆婆穿得周正讲究,和外面富人家的老太太也差不多,这两年来生了许多皱纹的脸上堆着笑,轻轻敲了敲新娘的门:“表姑娘,吉时快到了,咱们来看看您这儿准备得怎么样了,再没一会儿,前面迎你去拜堂的人就要来了!”
配合着她的话,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堆欢喜话,门里却没有半点动静。
管事婆婆心下叹气,觉得表小姐这是临门一脚了又心生抵触,可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说法了,她干脆动手推门,一边说着:“小姐,咱们进来了。”
独自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没有上楼去,她知道自己面上不好看,婆婆怕小姐见了她的表情,勾起伤心来,不让她上楼,就在这儿守着。
她望着院子里的梅树,心想今年冬天,梅花开得再好,只怕也不是往年的情形了。
忽的,就听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叫得小丫鬟一哆嗦。
她转身往屋里看,就见那些个热热闹闹上楼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又跌跌撞撞跑了下来,其中一个头发都散了,扯着裙子,看都没看小丫鬟一眼,疯了似的往院外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来人啊!新娘子不见了!”
“来人啊!表小姐被人抢走了!”
......
“哈哈哈哈哈哈——”
根本没有走远的白衣女子带着新娘,坐在雪霁阁对面的屋顶上,眼见得这番动静,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可不远处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发觉这边的动静。
冷香小筑因为主人久久在外不归,所以只有下人早晚来打扫一遍,平素并无伺候的人守着,任由这两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戏。
“被抢走”的新娘子,也就是林诗音坐在白衣女子身边,她是个标准的贵族小姐,文雅女子,身姿削瘦,气质高雅,从来没有做过爬屋顶这样的事,这会儿战战兢兢地坐着,总担心瓦片松动,会被自己踢掉下去,惊动了下面的人。
要是被人看见她穿着喜服,坐在表哥屋子的顶上,真是再没有脸见人了。
而她旁边的白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明明是这样放纵的动作,放在她身上只有一种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明明自己是被她劫出来的,林诗音也担心过这人是不是龙大哥的仇人,甚至是,甚至是表哥的仇人,但看她笑成这样,林诗音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看着楼对面一团乱糟糟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她竟也有些想笑。
白衣女子笑道:“今日可叫我解了一桩宿怨。”
见林诗音看她,白衣女子笑盈盈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有本事的酒鬼,因为妻子不许,总上我门上偷酒喝,还说我满屋子只有这些酒有些意思。”
“今日我听闻李园的喜事,想来看个热闹,结果远远见到一人,像极了那酒鬼,一时间不由想起旧怨,便打定主意,也要从他的园子里偷一样东西走。”
“我思来想去,这园子里他最在意的,应该就是你了。”
白衣女子站起身来,一把抱起新娘道:“哎呀,这一喊,他可要来了,咱们还是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