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取由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头顶是晴朗又无垠的黑夜,烟花一个接一个地升上天空,遮蔽住视野,四散化作闪烁的火花最后汇聚成一条璀璨的银河。
明明周边的环境应该嘈杂到震耳欲聋,实取由希却只听得阵阵涛声。他回过头去,看向和自己并排而坐的少年。那个人露出一排牙齿,笑着说了很多话。
听不清楚。
实取由希只是摇着脑袋,愣愣地回道。
对方一怔,随后凑到了眼前,实取由希从茶色的瞳孔中看见了倒映其中的自己,脸上是令人心痒的期待。
“我是说,我喜欢——”
“由希。”
吉井玲摇晃实取由希的肩膀,终于见表弟一脸迷蒙地睁开了双眼。她忍不住调侃,又推了几下免得对方再次睡过去,“到家了,也该起床了。”
实取由希下意识地擦了擦干燥的嘴唇。
环顾四周,蝉鸣与柏油路上升腾起的热气提醒着他正是在日光过分充足的正午时分。
那一头,吉井玲往后探出身子,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叫醒她的亲弟弟。
谁料,平躺在后排的吉井明久不过是被动了一下手臂,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直接摔下来。没有呼痛,也没有坐起来,而是重重地滚落至车座下的空间,犹如一具尸体。
动用为数不多清醒的记忆,实取由希依稀想到,上车前吉井明久与坂本雄二狼吞虎咽地将姬路瑞希亲手做的早餐全部吞进肚子里的举动。那也是他在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两人维持着生龙活虎的生命体征的画面。
实取由希开始冒冷汗,“该不会是……”食物中毒?
“只是晕碳而已吧。”
提起亲弟弟的一只脚,像是在拖着麻袋一样将吉井明久拖往家门口。吉井玲斩钉截铁,自顾自地说着,“小明真是的,都上高中了还是这么贪嘴,等回到家后姐姐一定要好·好·教·育你改正这个坏习惯。由希你不用担心,我绝对不是因为所有早饭都吃掉了只好饿着肚子开车在生气。”
百分之百在生气!
亲眼目睹表弟的脸随着拖行在粗粝的地面上留下一道痕迹,实取由希瞬间彻底清醒过来,胆战心惊地加快脚步跟上去。
贴有“吉井明久”标签的大型不可燃垃圾被随意地弃置在玄关。
“开了一上午的车累得要命,果然还是家里最舒服。”
吉井玲鞋子一甩直接扑到沙发上,发出舒适的感慨,一边伸出手拉住实取由希的衣摆示意,“中午直接点披萨吧,小明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了。”
弟弟失去意识的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是点外卖嘛。
实取由希想得再多,到了嘴边也只好化作一声符合。
掏出手机打开通话界面,跳出来的第一条便是昨晚拨出去的记录。
那是属于大和猛的电话号码。
看着一连串熟悉的黑色数字,不知怎么的,实取由希怔愣在原地,忘记了原本的打算迟迟没有动作。
“由希。”
再次叫醒他的依旧是吉井玲的声音。
不过这次的话语可就不如车上那般体贴暖心。
“昨天认识的那位大和同学,你们关系很亲近吗?”
“怎、怎么了!?”
一个不慎手机直接从掌心滑落,实取由希慌里慌张好不容易手脚并用地才接住它。
“怎么突然问出这种话来?”
实取由希没有回头,他不敢与吉井玲产生视线交汇,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当着表姐的面撒谎。
“今天白天的时候我再看了一眼,那条山路还真挺长的呢。要是你们关系不好,他又何必花这么大功夫跑那么远下来?”
安静的客厅只有吉井玲阅读杂志发出的翻书页。
“‘亲近’这种词就有点……要说好,应该算好吧。”实取由希嘟囔着,又不得不承认事实,“照顾我确实没错,很稳重,也会接受我的安利。明明看着是个人生金字塔顶点的现充,结果接触下来人挺好的。某种程度上也特别会说话,不,还是偏向于有什么说什么,不过习惯之后就感觉这一点也不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吉井玲继续问道,“那你们之间属于是朋友?损友?还是死党?”
硬要扯上关系的话,每个好像都能搭上一点边,可严格来算又不完全都是。
“不可否认,我原本确实对像大和这样的人抱有一点偏见,不过……”
竟然在后续的相处中精准地闪过自己的所有防御性进攻,难道就是赛场上锻炼出来的本能?亦或是对方单纯的命硬?
实取由希的手指毫无目的地上下滑动着通话记录页面,内心浮现出很多备选项。
“玲姐。”
“什么?”
“你在留学中也结交过很多朋友吧。”
“那是当然的。”
“假如,这只是我提出的一种假设,有天晚上你做梦梦见了——”想到自己的困惑,实取由希有些难以启齿。
“正常的。”
速答。
实取由希大惊失色,“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由希,无论你梦见什么都是正常的。”
不知什么时候挪动到背后,吉井玲双手按住表弟的肩膀,以她的身高正好可以看见实取由希的手机屏幕。如同恶魔的诱惑,碎碎念的话语从嘴唇中飘出来,“我可是你的亲人,比你年长了好几年的人生阅历,想想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时光,能骗你不成?”
“不不不,我觉得还是要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实取由希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被吉井玲绕进去,他又不是姐姐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吉井明久。
更何况一次也就罢了,接二连三地梦到某个人的话,怎么分析都很有问题吧!
实取由希很清楚,自己一没有欠大和猛的钱,二没有同对方发生口角或是残留什么个人恩怨。排除掉这些错误选项后,剩下的那个答案他想都不敢想!
“青春期的孩子做什么梦都是很正常的,倒不如说梦能最好地反馈出一个人潜意识中的想法。梦见别人,足以证明两人亲近到一个很深的程度,要不人就是你希望能同那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吉井玲振振有词。
“不然怎么会诞生出解梦师这个职业。”
越说越玄乎了。
实取由希细细品味着对方的话语,满脸的震惊仍未消散。
看实取由希陷入了自我怀疑,吉井玲示意着,干脆用实例证明。她缓步走向玄关,直至身影被拐角处的墙壁遮挡。
呆在客厅中的实取由希只听得传来一连串的清脆的巴掌声,随后是仿若好不容易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传出来的急促喘息。
几秒钟之后,吉井玲再次现身,落后几步跟着身形摇晃脸部红肿的吉井明久。
“明久他、他没事吧……”
无法忽视,实取由希犹豫地指向自己的表弟。
“呵呵,只是被蚊子叮咬到。夏天就是这种地方不好,等会把蚊香点起来吧。”
吉井玲笑意嫣嫣,挥着手似乎在驱赶身边的蚊虫。看上去很正常,前提是忽略她明显发红的掌心。
“不过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年的虫子格外地毒,被咬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吉井明久浑然未觉,茫然无措地挠着后脑勺。
“以前明明没有过这种情况,难不成是什么新品种的蚊子吗?”
‘何止是品种问题,咬你的蚊子可是足足有一米七高,不止身手矫健还叠加了没吃早饭的新仇旧恨。’
实取由希不忍心揭露真相,直奔主题,“明久,我们年龄最相仿,有个问题希望能参考你的回答。”
“是什么很难的问题吗,你确定要问我?”眼见表哥神情严肃,吉井明久却是打起退堂鼓,反向劝退。面临这种一看就很重要的问题抉择,他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这么说吧,把我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总分和排名数字互换一下,上东大都不成问题。”
话音未落,吉井明久的头顶便挨了一记手刀。
举起还在冒烟的手掌,吉井玲皮笑肉不笑地威胁,“我还真是期待亲眼见证这个奇迹。毕竟上周末我问的时候,还听某人说要等到开学后才能拿到上个学期的成绩单。”
“糟糕!”吉井明久大呼不妙,露馅了!
又是一记手刀。
“闭上嘴巴好好回答问题。”吉井玲的脸彻底冷下来。
实取由希清了清嗓子,话临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卡住了。许久,才在表姐弟或是鼓励或是疑惑的目光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明久,你……你会经常性地做梦梦见特定的人吗,或者事情也可以。”
“当然会了,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吧。”
出乎意料,吉井明久爽快地点头,不假思索地回道。
背地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差点以为要继续追究他在沙滩上四处搭讪的罪责。
闻言,实取由希的心情却没有如同预料的那边松快下来。他的眉头依旧紧皱,心头空落落的,仿佛是有一种没有得到期望答案的遗憾,以及被否定后的缘由不明的失望。
‘所以,我能梦见大和这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顺便一提,小明你一直梦见的是什么人呢?”
传来吉井玲幽幽的询问。
“不是人,由希不是说‘事情也可以’么。”
吉井明久神色自然,坦荡到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没有把握住题干的正确走向,“我梦到的是三途川啦。自从升上二年级开始,梦见自己在三途川徘徊的次数明显上升了。难道是我的运势有变差吗,可是我猜选题的正确率也没有下降啊。”
单纯是吉井明久品尝姬路瑞希料理以及被岛田美波物理惩戒的频率变高导致的。
强而有力的手将吉井明久再度拖回视线死角的玄关,在吉井玲一同消失的瞬间,足以穿透整层楼的惨叫声爆发出来。
实取由希却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蓦地又像是意识到真相一般屏住了呼吸。
后知后觉,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内心真正期待的回答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