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附近也没什么东西。
很荒凉。
大门往西不到一公里,有块儿路标,陈运踩着那个路标摇摇晃晃站上去,对她朝右边一比划:
“这儿,以前是我们的宿舍。”
迟柏意努力踮脚看,终于在院墙边缘看到了一些挂着的衣服:
“现在大家也是住这儿吗?”
“对。”陈运点头,“看到那个墙上的缺口没有,以前我跟小……毛毛她们,就从这儿爬出来玩儿的。”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迟柏意伸手接她:
“下来,你站这上头看得我头晕。”
“你怕高?”
迟柏意哭笑不得:“我不恐高,你快下来。”
谁恐高是恐别人的高啊……
陈运并不信,但看她满脸担心,还是蹦了下来。
蹦下来也不安分,路上有块儿石头踹一脚,路边有根草扯下来,远远地看见只鸟儿也要“嘟嘟”吹两声口哨。
迟柏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大概还是有点老了。
绕过大门,齐腰高的草被踩出一人宽的小路。
陈运走两步,跟她说:
“这以前是个菜园,我们放学回来要挖萝卜。”
哦……狗屎萝卜……
再走两步,说:
“附近村里有人来偷,被秦姨敲着脸盆骂了一路。”
什么烂人福利院的菜也偷……
“你们上学是在院里上吗?”
陈运耳朵动了一下,不太明白地扭头睨她一眼:
“外头有能在别的地方上的吗?”
迟柏意就回忆了一下:
“好像……有的。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活动,去的那家福利院就是孩子们在院外的学校上学,当然那里也有自带的学校,只不过师资力量一般,只教到初中。”
初中之后就分流,能考上高中的上高中,考不上的进中专,以此类推,直到高考结束。
陈运想了一下,说:
“那我们这儿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只上到小学。老师不多,一个人教四门课。”
“像秦姨,她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就上课的,她会好多。”
“她……”迟柏意踌躇了半天,问道:“她也是……院里原来的人吗?”
“她不是。”陈运走回到她身边,跟她肩膀挨着肩膀,“秦姨是秦奶奶的妹妹,就是最以前的老院长。秦奶奶叫秦昭,你知道吗?”
秦昭!
是传说中的那个感动人民十大人物的秦昭?
迟柏意可太知道了:“秦老师?!是秦老师?”
陈运觉得她大惊小怪:“对啊,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什么……谁小时候没读过几本关于秦老师的书啊。
尤其是……长大之后还听说过些别的故事……
“没什么。”迟柏意有点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院子高高的墙,说,“我就是没想到,秦老师后来会在这个地方。”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陈运笑了一声,“也对——电视上说秦老师也只会夸什么走向独立第一人,再编出一大堆赚钱的故事来,再感兴趣的也就听个响,没人在乎这些故事背后后来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
迟柏意的脸就有些发烫。
尤其她还扭过来说一句:
“没说你。”
“你说了也没事儿!”迟柏意大恼。
“我真没说你。”陈运憋笑道,“你怎么脸又红啊。”
“我热的!”
吹牛,这风刮得你热个屁……
“你居然这么容易脸红……”陈运嘀咕了一句,眼见她眉毛都快立起来了,赶紧把话题又掰了回去:
“秦姨后来上师范呢,上完就回来帮秦奶奶的忙,秦奶奶走后她就一直一个人在这儿,也没再出去过。”
“所以你们才……”
“我们就是没事买点东西,回来有能干的活儿帮着干干……”陈运耸耸鼻子,突然问:“你闻到没有?”
什么?
“饭味儿。”陈运半咪起眼睛,那模样看上去极为动人:
“土豆炖豆角,炒鸡,豆腐粉条,萝卜……”
她把眼睛睁开了,“都很好吃的,我们这儿豆腐特别香,是自己做的,一般人吃不到。”
迟柏意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一定”,这下说不出口了,只好道:
“那我下次来一定尝尝。”
陈运含着笑觑她:“没下次了。”
什么意思。
“也就我们这些回来的,能给你带进去让你走一走,看一眼,吃顿饭。一般人来都是走个过场,这儿不要长期志愿者,不怎么开展活动,探视的人也就只准来一次。”
“秦姨其实不喜欢我们回来,她说走出去就不用回头看。”
“那你……”迟柏意终于知道了她这段时间使劲儿兼职干活是为什么,未免觉得揪心,“你这样也不是办法,院里是不乐意接受外界的捐赠?”
应该不可能啊。
果然,陈运摇头:“不是。”
“我就是没成器。”
她声音低下去,迟柏意听得很清。
她说:
“那时候秦姨总说我这好那好……可我就是没成器——
又不想叫她惦记着,就买点东西,钱她肯定不愿意收。”
“你不知道,这儿出来能成器的真的都不会回来——探视,看望,回来做义工,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太虚了。”
“太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都不如捐钱实在。”
“而且……”她顿了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接触到迟柏意的面孔,眼神很坦然:
“我其实也不喜欢回来。”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不喜欢这儿留在脑子里的东西。”
迟柏意还是那个表情,眼睛中没有任何意外。从前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会有的那些情绪,也都没有。只是道:
“我明白。”
你明白?
陈运不置可否,抬腿接着向前走了:
“那你可以再多明白点儿。”
最好越多越好。
直到……
直到你有一天,终于看清我其实就是这么个人。
身后安静了一阵,脚步声重又唰唰响起。
走过那个满地荒草的过去式菜园,后面有一个大土坡。
陈运手插兜,就看着那个土坡,看了一会儿,扭头跟她说:
“以前这里有只狗。”
迟柏意还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列出问题和解决方案一二三,听到这话下意识就问:
“后来呢?”
“后来它跑了。”陈运用脚尖点点地,声音很平静,“跑了很远,又回来,死了。”
“我就把它埋在这儿。”
迟柏意原本还打算掏手机给这个居然开花长草的土坡拍个照呢,这一下脑子瞬间空了,胃也沉甸甸地空下去,半晌没回过来神。
等回过神来,陈运正看着她。
风很大,太阳跟困了似的半躺在云下,陈运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就这么看着她,说:
“后来我从这儿出去,想把它挖出来带走,结果找不到了。”
迟柏意低头认真瞅了瞅脚下,很局促地挪动了两步。
然后看向她:
“没个标志物吗?”
?
“有没有什么标志?”迟柏意很仔细地又低头左右打量着地面,甚至还想蹲下去,被陈运一把拽了起来,“就……比如什么高一点或者低一点的地方……”
陈运笑了。
她笑得有些无奈,嘴角勾起的弧度又很温柔,眉毛轻轻拢着——
光洒下来,脸颊上的绒毛纤毫毕现,像一只……桃子……
这只桃子贴近了一点,呼吸中带着梅子的香气,流转在迟柏意鼻尖:
“迟柏意。”
迟柏意抬手,戳了一下她脸颊:
“在这儿呢。”
“你傻不傻啊。”
陈运指了一下自己,又指指脚下的地:
“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万一是七八年前,万一是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打算听完就找地方开挖?”
迟柏意嘴还没张,她后头那串话已经又续了上来:
“然后要真能挖出来,你又打算怎么着啊?”
迟柏意摸摸锁骨,抿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迟疑道:
“带、回去?”
“带回去?!”
“有那种可以处理宠物遗体的,火化一下、什么的。”迟柏意坚定地选择说完,“需要吗?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叫上刘师傅一起来试试。再不行我找个小型挖掘机……”
现在,陈运的眼神已经从无奈转向了某种……某种迟柏意很难说清的意味,好像是怜悯,好像是绝望,嗯……
迟柏意闭上嘴,有点想笑:
“算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陈运说不下去了,“你怎么就……”
你怎么就这么拗呢。
你怎么就能把每一句话都当作……一个问题呢——
家人找不到……那就通过媒体力量找——
“我认识一个同学……”
零碎打工三年了……那就换一份稳定工作——
“我们医院最近……”
傻不傻?
怎么就真有这种一门心思的傻子?
“你傻不傻。”
陈运退开了一步,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凝在她脸上:
“你是听不明白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还是装不明白……你、你就真的、真,非得这么蠢吗?”
哇这什么鬼话……
“你这样说我可真的会生气。”迟柏意用指尖勾了一下她头发,“多不礼貌啊,小陈运。”
陈运“啪”地一下拍落她的手:
“起开,谁跟你玩这一套……而且谁小了——就算小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你。”
小兔崽子小姑娘家家的手劲儿恁大!
迟柏意抬手一看——哟,还真红了!
挺红三个指头印。
她放下手,冷笑三声,第一次对眼前这人奇差无比的目测能力感到了不满:
“那还真是不巧,我估计能大挺多,至少也有个……”
陈运说她多大来着?
十九?二十?
“七八岁。”
陈运眼睛迅速瞪圆了。
“我看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迟柏意上前一步,捏住她肩膀,往自己身前稍微一带,低低笑了声,语速缓慢地道:
“我今年,还差不到一个月就二十八。身高一米七五,腿长一米零八——小陈运,这条件,指望你叫声姐姐,不过分吧?”
“姐姐个屁,谁管你一米几……”陈运说着瞟一眼她腿——
一米零八。
一米零八!
黄金比值零点六一八。
这什么黄金比例的真人版本塑料模特?
“行行行,你不管,那你不是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儿么,我这礼尚往来……”
“我没兴趣。”陈运咬牙切齿地道。
“真没兴趣?”
“真没兴趣。”
而且……
“而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说你想听。”陈运捂住肩退后,严肃地看着她,“你说你想听,所以我就说给你听。至于你听了……”
“我小时候怀疑我是我妈捡来的。”迟柏意很严肃地打断了她。
“啊……啊?”
“啊。”迟柏意继续严肃地说:“太可怕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你……”
“要不是我奶奶疼我,我真觉得我是个被拾破烂捡回来的小孩,当然我现在好一点儿了。”
“那……”
迟柏意“唉”地叹气:“我现在觉得我妈可能才是我奶奶捡回来的。”
“不过你也不感兴趣,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估计她们饭也该吃完了。”
说完,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陈运像犯错似的咬着自己半截手指头、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真不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