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鬼不依不饶:“天上来姑娘,你说我胡说八道,可你敢说,你刚才与他手掌相贴时,心里没有半分触动?你敢说,你的心跳没有乱过一拍?”
时幼愣了愣,脱口而出:“没有。”
两个字落下,玄霁王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时幼却觉得,气氛竟莫名有些奇怪。
很明显,玄霁王,有些不快。
为了确认这一点,在抬眸看向他之后,时幼更是确认了,玄霁王当下,的确很不快。
时幼只觉得有些古怪。他不是一向冷心冷情吗?他不是只为她的阴阳眼,才将她留在身旁的么?
为何今日,他竟像是被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扰了?
为何今日,他竟生了这么些怪脾气?
时幼想不通,正因如此,才隐隐觉得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啜泣声从人群中传出。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奶气,时幼却听得清清楚楚:“王明明那么重视天上来,结果……天上来却和旁的男子,缘分这般深厚……我们的王真是太可怜了……”
时幼转头望去,只见人群里蹲着一个红衣小鬼,双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着。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感叹声:
“天上来姑娘太没良心了……”
“是啊,王对天上来姑娘多好啊……”
“王真是看中了个白眼狼……”
人群的叹息声越来越大,仿佛那站在他们面前的冷面君王,已然成为,这天下间最可怜的角色。
时幼僵在原地,用眼角偷瞄玄霁王。
他蹙着眉,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薄冰,像是在极力忍耐,又像是不屑去理会这些聒噪之声。
可时幼,却无法做到,不去理会这些声音。
那些话像针一样,顺着她的耳朵扎进去,直戳她的心口。
时幼听着这些声音,低着头,像是在消化什么。片刻后,她忽然抬起头,眉眼平静如水,终于发出一声平静的质问:“凭什么?”
“凭什么他对我好,我就必须与他结缘。”
“凭什么我若有了旁的缘分,我便成了没良心。”
“那我若一辈子孤单,在你们眼中,是不是也算辜负了玄霁王?”
时幼每问一句,眼神便冷几分,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眼中,已然尽是隐忍的冷意:“如若我所有的价值,终究只是他人好意的注脚,那我站在这世间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身旁的玄霁王:
“一份恩情,成了枷锁,被捆住的又何止是我一个人。这对我不公平,对他,更不公平。”
四周一片死寂。
玄霁王的目光,落在时幼身上,那份目光,很静,很沉,那目光之中,有些东西藏得很深,深到无人能窥见。
忽然,人群中有人低声笑了笑,声音中带着挑衅:“区区女子,还敢妄谈自己的价值。”
议论声越发喧闹,仿佛想借着这句话,将时幼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世间,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我们的王?王重视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介女流,不抓住机会依附于王,还想妄谈价值?”
“若没有王,你又算什么东西?”
“你若不依附于王,还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那些声音,带着充满恶意的羞辱与贬低,刺在时幼耳边。
可时幼,却依然站在那里。
她一动不动,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些话语,根本无法触及她的情绪。
她用目光扫过周围的每一个人。
这些高谈阔论的鬼民,男女参半。男鬼们或戾气丛生,或目露赤光。
而女鬼们亦是语气轻柔,却句句刺骨。她们嘴角噙着不屑的笑意,仿佛那些话语,都是世间的天经地义。她们的目光,居高临下,冷漠,轻蔑,仿佛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呆子。
时幼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这些女鬼。
这些女鬼,也许并非天生驯顺。她们或许曾反驳过旁人的训诫,或许曾不甘心这被定义的一生。可最终,她们在一次次妥协中,学会了低头。她们或许并不愚昧,也并非无力,只是从未想过,世间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所以,她们不再尝试改变,甚至,还在为这种逻辑辩护。
这让时幼觉得难过。
难过的不是她们,而是她们的话语竟如此耳熟。那分明是她曾听过无数次的东西,在鬼域,在外界,在世间的每一座城池中,都有一样的声音回荡着。
尽管这里只是鬼域,可是,无论鬼域还是人间,又有何不同呢?
他们所说出口的,不过是世间早已默认的真理罢了。
那一瞬,某种情绪从她心底涌起,时幼忽然很想,很想说些什么。
于是,时幼不再去看这些鬼民,也不再去理会他们的笑声。
她只看向前方,那里是山巅,是她终将登顶的地方。
时幼看着前方,忽然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并不温和。
“玄霁王赠我恩义,我铭刻于心。但我不是为此而生的。我生而有恨,有志,有我想亲手选择的未来。”
“或许将来,我会将他的好,千百倍归还,但绝不是现在。”
“方才有人问,我能做什么?”
时幼望向所有人,一字一顿:
“我想成为承天榜第一。”
时幼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那高山的巅顶,坚定地补了一句:
“我会成为承天榜第一。”
她的语气冷静,平和,没有愤怒,也没有挑衅,像是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因为这件事,只能发生。
只有成了承天榜第一,她才有资格打败云倾散人。
云倾散人虽仅列第三,却远远超出了寻常修行者的范畴。那是她必须跨过的障碍,而那一步的高度,只能用第一的实力去丈量。
可是,这份逻辑,似乎没有人懂,也没人想懂。
整个街道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四周像是被抽去了声音,安静得灰尘落地都能听见。
可下一刻,嘲笑声爆发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愣住,有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而更多的,则是压抑不住的笑声。
那笑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狂,最终化作刺耳的嘲弄。
有人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捂着肚子后仰,指着时幼,像看见了一场失败的杂技。
那笑声太大了,盖住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但时幼知道,他们说的,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她不想浪费时间去听,也无需听。
可就在这喧嚣中,她忽感右手一紧。
那力道从手指根部传来,真是靠近掌心的位置,像是被某人的指节,轻轻压了一下。
时幼微微怔住,低头看去,这才想起——
她与玄霁王的手,仍然紧紧扣在一起。
那力道不算重,像是他无意识间的动作,却在这片混乱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分明。
在这一瞬,时幼掌心不受控地沁出薄汗,湿润了两人相扣的指间。这种感觉有些粘腻,可时幼却意外的不大讨厌。
他没有握得太紧,却也没有松开。
她不明白。
不同于之前的赌气,玄霁王这次,似乎带着某种陌生的认真。
时幼没有移开视线,定定地看着他:“你若想笑,也可以笑,我不在意。
“本王从不嘲笑任何人的野心。”
时幼摇头:“这不是野心。
她继续道:“你曾说,只要我信,便能成真。”
“那么,我相信,我会成为承天榜第一,我会打败云倾散人,复活时奕。”
四周的喧哗仿佛忽然远去了,变得像隔着千山万水传出来的幻音。话音落下的刹那,似有看不见的幕帘降下,将众生与他们隔开。
一侧,是满怀讥讽的目光与嘲笑;另一侧,是安静对视的两人。整个世界都在哄笑,而她与他,正站在那世界的中心。
时幼忽然笑了:“所以,这可不是野心。这是注定会发生的未来啊。”
玄霁王侧首注视着她。她笑得张扬,一身污血未干,眼睛晶亮得如同染上了星。
他看着这样的她,扣着她的手,更是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玄霁王本觉得,那些嘲弄的声音实在扰人。他本想露出真身,喝止他们。若是这样做了,那些嘲笑她的鬼民,便会立刻伏地跪下,像臣服于他一般,臣服于她。
他自是愿意的,可她,未必愿意。
他看着时幼晶亮的眼睛,内心已了然,这个时幼,比他想象得更为强大。那些嘲笑未曾刺穿她,甚至未曾染脏她的心。鬼民嘲笑她,她说不准也在嘲笑着鬼民,嘲笑他们的短见与狭隘。
玄霁王收回那一丝心思,那望着时幼的眼神,明明淡得几近寒冷,却仍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温度,落在她的身上:
“本王会见证你的未来。”
时幼听着这句,明显是在肯定她的话语,只觉耳边的一切声音,倏地静了下来。胸口涌上一股奇异的热意,沿着脊椎向上攀升,让她忍不住想站得更直些。
她很少被云倾散人肯定过。
所以,她很喜欢,也非常需要,这种被肯定的感觉。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二人默契地松开了手。
在那片毫不重要的嘲笑声浪中,时幼垂眸一笑,将那拇指大的镜鬼弹了出去。镜鬼在半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骨灵贩子。
镜鬼一边飞,一边笑得尖细:“若你二人来日成缘,可莫忘了回我一声,我好去人间记功!”
骨灵贩子下意识伸手去接,银光入手时,它抬头看向时幼,却只见那时幼,朝自己高举那本阴阳录,晃了晃,便将其塞进怀中,步伐从容地转身,与身旁那男子一同离去。
骨灵贩子听着那一片哄笑声,站在原地,低头看看手中的镜鬼,又抬起头,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有些恍惚。
这样的女子,她的未来,会是何种模样?骨灵贩子说不准,只是内心有种奇异的笃定,在未来,世间任何人,恐怕再也无法忽略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