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幼的神情先是愣了一瞬,而后,那一抹迟疑和窘迫被飞速冲刷。取而代之的,是悄然燃起的战意。
她坐直身子,一双阴阳眼前光流涌动,指尖轻轻一扣,十八节脊骨逐一凝聚成形,在空中连缀如虹,落入她掌心。
“来吧。”时幼低声开口,像是对千风,也像是对自己。
而那柄真正的噬魂脊,正倚在十步开外的暗影中,四十八只眼睛只剩三颗兀自滴溜溜转动,望着满地的赝品,最后将视线停在榻上的玄霁王身上:“玄霁王,你的排场还真够大的,非得三个人同时盯着你,才肯勉强醒来?”
玄霁王自然不愿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是抬手随意一挥。
噬魂脊刀身骤然一震,化作无数细碎的金光,宛若星屑流淌,最终悄无声息地流入玄霁王掌心。
与此同时,时幼手中,那刀身如脊,十八节连缀的长刀,被倏然扬起。
刀风贴着空气,如长蛇般卷向千风。
千风手中剑光一抖,稳稳挡住了时幼的来势。两刀相交,像是两种意志在交织。
只是,今日的千风,攻势并未似往常那般凌厉,动作间竟显得有些犹疑。他沉默着,双眼紧盯着时幼手中的刀,眉间微蹙,仿佛在揣度什么。
是怕,亦是不解。
他怕,怕玄霁王真的动了情,若再伤时幼,便是罪加一等。王从未动情,如今却因她接连破例。他无法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一旦越过界限,后果难料。
他不解,如今时幼手中的十八节脊骨,虽锋锐非常,可终究只是仿冒品。为何噬魂脊方才,并未对这赝品表现出丝毫不满,反倒默许?
毕竟,噬魂骨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一柄骄傲的刀。
世间兵器万千,而锋芒能列于百锋榜者,不过百余。而噬魂骨,能却稳居百锋榜首九百年,从未有兵器能与之争锋。它并非凡铁铸就,也非天地自然所生,而是玄霁王亲手从敌人身上剥下的脊骨,以雷火锻之,滴血封魂,终成此刀。天下再无第二柄刀,能配得上那位骄傲的王。
是啊,只有骄傲的刀,才配得上骄傲的王。可面对一把赝品,骄傲的刀没意见,骄傲的王也没意见,那他呢?他该不该有意见?
出力,怕伤了时幼;藏力,又怕王不满。两相为难之下,千风的动作更加迟疑。
千风的脑中飞快掠过无数疑问,他甚至有些分神,连出招的动作也慢了半拍,所有疑惑化作一句话——
这一回,他到底该不该出全力?
千风呼吸微沉,刀柄在掌中发热。
时幼自然看出了端倪。
她不明白千风为何动摇,但千风那份迟疑的刀势,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正如玄霁王先前所言,先前她一听千风曾为承天榜首席,便心神动摇。而后,更是因自觉技不如人,更不会信任自己创造出的,独一无二的噬魂脊。
这份犹豫迟缓,这份无力感,正原封不动的,在千风身上重现了。
想到这里,时幼握紧了手中的刀。
她很清楚,自己的确技不如千风,可比起当初那个对胜负早早放弃的自己,如今的她,自然不想再乱了心神。
就算技不如人,又如何?这不是她退缩的理由,更不是她放弃全力以赴的借口。
时幼刀锋骤然扬起。
一瞬间,偏殿中暗红色刀气骤现,光影乍裂。
轰!
……
……
千风侧身避开,刀光堪堪从他身旁掠过,直直劈在殿中的石柱上。
石柱应声而断,断口处光滑如镜,雕刻着赤金鎏漆的碎片散落一地。
偌大的偏殿震动了一瞬,穹顶上几颗明珠随之摇曳,洒下如光雨般的明珠碎影。
千风目光扫过残垣断壁,眉间不由自主地蹙了一下。
明明时幼只挥了一刀,可四周的刀痕分明纵横交错,红光沿着裂缝游走,像是蛰伏在玉中的血线,隐隐泛出热感。
千风望着刀气弥散的痕迹,那细薄如雾的红芒缠绕着断壁,像某种活物正在呼吸。
这一刀,确实和之前那些漫无章法的攻击,大为不同。
短短两日,她是如何做到脱胎换骨的!
时幼察觉到千风的异常,视线滑向满地的狼藉,忽然想起,这修复偏殿的活,最终还要落在千风身上。
这么一想,时幼忽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当她犹豫着下一击该如何起手时,玄霁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区区偏殿,想毁几座随你。你毁得起,本王也供得起。”
千风垂下头,轻叹一声。
他已然明白,王对时幼的决心,不容质疑。
在想通这点之后,下一瞬,千风的身影凭空消失。
四周寂静无声,甚至连风都停了,空气中飘落的微尘,都仿佛凝滞了。
时幼抬眼四顾,刚想开口,却突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足以让她窒息的炙热杀意,如同沉眠的火山突然苏醒,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扑向她。
是头顶!
千风的短刀,自头顶直斩而下,像一道银光劈破长夜。
时幼本能地抬起噬魂脊,回身迎击。
火花迸现,金属碰撞的轰鸣在殿内回荡,就连四周的尘埃,亦被震得微微悬浮起来。
她有些意外,手中握紧的噬魂脊,竟稳稳挡住了千风的这一击。
先前的二十三日里,那些噬魂脊的仿品,被千风的短刃斩断无数次。
可这一次,她的刀没有断。
无论是刀锋的硬度,还是握刀时的感觉,都让她清晰地明白,这把噬魂脊,与那些仿品完全不同。
虽说脊节数量略有差异,但其他一切看似并无改变。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这把刀变得如此坚韧,但此刻,时幼只知道,它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时幼手腕发麻,脚下退了半步,心头明明涌起熟悉的寒意,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是啊,这才是她熟悉的千风,那位在二十三日内,杀死她九千七百四十六次的千风。
他的眼中,只剩平静的杀意。那把朴素的短刀快而准,再无丝毫犹豫。
脚下,传来一声声极轻的碎响。
那是暖玉砖石碎裂的声音。
裂痕从她脚下开始,向四周铺开,形如干涸河床上的龟裂沟壑。
地上那些数不清的噬魂脊仿品,或长或短,或折或断,此刻皆轻颤起来。
时幼分不清,这份颤动是来自刀锋交击的余波,还是因为……它们正在与自己产生共鸣?
她无暇深究,掌心有些湿润,却不肯松开分毫。
曾经的云倾散人,那个如山般压在她心头的名字,是高耸如云,像是连日月都能遮住的山峦,是她曾认定无法攀越的存在……
可他,不过是承天榜第三名而已。
而面前的千风,是首席,是六百年前的首席。
承天榜排名越趋后列,榜上之人实力差距越是细微。然而愈至前列,强弱之分却呈现天壤之别。像云与泥,像天堑,犹隔千仞。
第三与第一,乍看仅一步之遥,实则隔着天与地。
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赢一次,只有赢过千风,才代表着,她有资格推倒那压在心头的大山。
因此,即使在赢之前,就算要再死去千遍万遍,她也甘之如饴。
时幼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用力,噬魂脊在她的掌中缓缓抬起,竟将千风的短刀压制了一分。
就在这一分之间,脚下的暖玉终于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轰然崩裂。
碎裂声犹如冰河溃堤,裂缝迅速扩散,原本尚能支撑的地面在这一刻完全失去平衡,坍塌地分崩离析。
一缕缕黑气,从那些深深的裂隙中,缓缓升起。
而玄霁王依旧倚在那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那一瞬间,时幼感受到了他的某种期待。
她很想回应那种期待。
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噬魂脊,奋力向前一推。
刀锋撕裂空气,火光如流星乍现,将千风的短刀生生逼开。
千风脚下碎玉飞溅,身形被这股力量迫得后退,直直落向大殿深处的暗影中。
在这片暗影中,时幼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楚看见他颅后枕骨之下,有光亮起。
一道道光流,沿着千风的颈侧蜿蜒而下,路过锁骨,滑过结实的小臂,最终没入他握住短刀的指节间。
“王可以轻视圣瞳,可我不能。”
千风终于开口,短刀微垂,缓缓从黑气中走出。
“我不过只是个寻常人。寻常人,便要用寻常人的修行方式,去做一个寻常的行修者,这便是我注定好的结局。”
千风身上的光流,在说话间愈发明亮。
他继续向前,眼神沉静如水,而那涌动的光,似是将他的每一步,都映得分外清晰。
这是时幼第一次看到,千风身上显现这种光芒。
她知道这光芒代表着什么。
圣流。
圣流,自圣瞳中诞生,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光,它们流动着,渗透修行者的血肉,让修行者与天地共鸣,以此获得无尽的力量。
它随修行者天赋与气魄而定,非人人可得其丰盈。
时幼记得,云倾散人引动圣流时,那光如瀑布般倾泻;时奕身上的圣流,则如星辰般耀目。
而此刻千风的圣流,却安静得出奇,像是一条流淌在深谷中的小溪,平静,却暗藏汹涌。
这道光,属于修行者,属于所有能从圣瞳中获得力量的人。
可她没有。
从未有过。
千风身上的圣流在这一刻越发明亮,似乎无言地宣告着,他与她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继续朝时幼走去,有规律的足音,回荡在诺大的偏殿里,让时幼心生错觉,仿佛这一瞬,他已然走过万年。
千风微微一揖,语气冷冽:“时姑娘,得罪了。这一回,你会比之前更痛些。”
“因为这次的我,会比之前稍微认真些。”
时幼听着千风的话语,却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刀,目光依然坚定。
刀光未至,风已起。
下一瞬,两人同时跃起,刀锋在半空交击,发出一声惊雷般的轰鸣。
刹那间,地面裂开,石块飞溅,刀风挟着碎裂的玉屑掠过,空气中尽是涟漪状的余波,将周围的一切搅得支离破碎。
气流如洪水倒灌,撕裂了空气,大殿开始剧烈颤抖,殿顶的梁柱轰然断裂,九十九颗南海明珠撒落一地。
千风的短刀凌空劈下,斩断了她的身躯。
时幼身体被一分为二,鲜血在黑暗中洒落,像是一场骤然绽放的火雨。
然而,她的手依旧紧握噬魂脊。
刀未断,光未灭,甚至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