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幼的意识明明在黑暗中沉沦,却感到一阵诡异温暖包裹着自己。
这温暖很奇怪,像从体内燃起,将她逐渐冰冷的四肢一点点拉回。
她的眼皮很重,像负了千钧的重量,却还是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他的动作很轻,将她翻了个身,又将她的手覆在他的胸口,不知在做些什么。
时幼努力张开嘴开口说话,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若能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成……
对方没有回应。她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觉得那人停顿了一瞬,很快,温暖从她的掌心扩散,像干涸的沙砾泥土终于注入水源,她整个人舒服极了。
快意在体内蔓延,带来一点清明。这回,时幼终于看清了他。
那人很好看,是不属于凡物的那种好看,是天生该被安放在高楼玉宇之中,任人遥遥瞻仰,而非置身凡俗的那种好看。
时幼正想细细打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张好看的脸……她在哪里见过。
书,时幼想起了一卷书。
云倾散人书房中的《玄黄异闻录》,她从小趴在案上翻过无数次,其间记载着无数神魔奇事,其中一篇浓墨重彩,只为讲述一个名字——
玄霁王。
那是她记忆里最深为刻的一个人物。
书中言,玄霁王乃苍生怨气所化。九百年前,他诞生之初,一霁玄光照万里,九州万鬼皆伏首,故得名玄霁王。
他生来便为杀戮而生,动辄横尸遍野,一念之间屠尽三千修士,将当年承天榜上那些名动天下的天才,尽数焚为无名白骨。
时幼记得书页上的插图,记得那张与他身份反差极大的面容,连书中提到的泪痣,位置都丝毫不差。
不会的,她想。他不可能是玄霁王。玄霁王被封印了五百年,永不见天日,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渐渐地,一缕好闻的雪松香气,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鼻间。
那味道冷冽、干净,带着几分清幽,仿佛雪落松枝,沉静之中裹挟着杀意。
时幼的呼吸猛地停滞。
她想起书中记载过,这便是玄霁王独有的气息——人未至,香先来,闻此香者,命绝于前。
突然,她感到手腕传来一阵细腻的触感。
低头看去,那只带着暗金指套,白得如同琼玉的手,正抬起她的手腕,指腹擦过她的肌肤,将那掺着尘泥的血污拭去。
玄霁王的动作很轻,仿佛害怕弄疼了她,又仿佛在仔细确认着什么。
时幼屏住了呼吸,书中说他生来便为杀戮而生,这样的存在,又怎会对她散发善意?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了,干脆立刻闭上眼,装死。
那男人的手落在她肩上,一股冰凉的力量渗入骨骼,顺着血肉蔓延开来。痛楚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清晰,像肉泥被重新捏回人形的过程。
筋骨重塑,五脏翻涌,每一次疼痛都像是一把刀,硬生生把她重新雕刻成了人形。
身体内荡漾开一种陌生的力量,热得像是火焰在骨血中燃烧。她的肌肤渐渐恢复了温度,一度冷下去的血脉,也被重新点燃。
玄霁王的手,忽然从她肩上离开。
下一瞬,时幼感到自己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的脸侧贴在玄霁王的胸膛上,震耳的心跳并没有如预期响起,反倒是一片沉寂——不对,不是没有心跳,而是极其微弱,微弱得像是随时会停。
这般强大的人,怎会心跳如此微弱?
时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满心都是装死,装死,再装死。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
起初,只有一个人。脚步沉稳,落在地上,十分有规律。
不多时,更多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
一个接一个,一声接一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现。时幼不敢睁开眼,但她知道,这些脚步声的主人,绝不是人,而是百鬼山上那些赤红色的眼睛。
它们就是循着气息来的。玄霁王身上的雪松气,就像一把锤子砸进深渊,让整座百鬼山都随之苏醒。
脚步声起初稀疏,后来越来越密,无数双脚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如密集的雨点落下。
这些脚步声重重叠叠,步伐齐整得可怕,却始终没有越过某条无形的边界。
时幼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是来对抗玄霁王的。他们是来奔赴一场,蓄谋已久的朝圣。
因为他们的王醒了。
这时,脚步声停了下来,像被斩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寂后,一道声音从鬼群中响起,尖锐、刺耳、不成调,像被锈铁刮出的裂音。
紧接着,是一连串复杂的音节,嘶哑、低沉,似人非人,更像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低语、呢喃、啜泣……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
时幼本能地知道它们的意思——它们在迎接玄霁王,在向他臣服。
玄霁王停下脚步。
他抬起左手,动作不疾不徐,骨节修长的指尖在唇间轻轻一按,发出一丝气音:“嘘——”
“别吵醒她。”
这道声音很轻,却像沉雷般劈开了整个百鬼山的雾气。
所有的低语、呢喃、喧闹,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鬼群集体低下头,整个百鬼山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玄霁王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他抱着她,一路向前走去。
可时幼的脑子却像炸了锅。别吵醒她?为何不能吵醒她?为何这般护着她?为何他会抱着她?
这些问题像乱麻一样盘踞在她脑海里,越缠越紧。
时幼觉得,这一段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又好似从未开始过。时间在她的脑子里变得无比缓慢,心跳声越来越沉重,她的意识模模糊糊,却也在同时确信,这人定是玄霁王无疑。
他抱着她,走了很远。
一路的颠簸让时幼更加疲惫,几次她几乎要昏过去,但每次都被自己的恐惧拉了回来。她不确定自己一旦昏过去,还能否再度醒过来,也不知道会在醒来时面对什么。
路途遥远,先是平稳的踩踏声,伴随着偶尔的沙砾摩擦,而后,她听到了回声。
那是另一种脚步声。
空旷的声音,回荡在某个封闭却巨大的空间里,带着不小的回音。
是宫殿吧,她想,只有宫殿,才会出现这样的回声。
她知道自己正被玄霁王抱着,穿过一道漫长的长廊。接着,她被轻轻放在了一张软垫上,似是一个寝殿内部的床榻。
时幼忍不住想睁眼看看,可又强迫自己安静,任由他动作。
她听见,外面风声微弱,有水声响起。
有人端着一盆水进来,脚步谨慎又恭敬。几道身影隐约靠近,发出古怪的耳语。她听到玄霁王衣袂扬起的声音,像一声不容置疑的命令,迫使那些脚步的主人全然散去。那人亲自俯下身,拿起了打湿的帛巾,连发丝也被捋开,为她仔细拭去额角的血迹。
那湿漉漉的帛巾路过额角,路过嘴边,路过耳后,再到指尖,她能感觉到玄霁王的动作极慢,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那温热的触感每到一处,身上的疲惫便被一分分剥离。
指尖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帛巾在胳膊肘处停了一瞬,再向下拭去。
“王,她是谁。”
门外,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时幼在脑中,勾勒出声音主人的模样。年少、清冷、不带一丝情绪,像一把朴实无华的短剑。
玄霁王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着头,握着帛巾,将它在温水中缓缓浸透。水波绕着他的指节荡开,他拧干帛巾,将她手腕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玄霁王声音很低,但时幼听得很清楚。
“一个运气还算不错的人。”
时幼忍住将指甲嵌进掌心的冲动,选择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在终于擦干全部血迹之后,玄霁王起身,转身离开。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了片刻,似在吩咐什么。
她听到帘幔被掀起的细响,有几个人走进来,她们手指纤细,将她身上衣物换成新的一套。凉凉的布料贴在身上,她一根根发丝被拢在一起,时幼被重新梳理得干净整齐。
在一片空寂中,时幼听见低低的音节从她们的唇间逸出。那些音调古怪又空灵,仿佛不是属于人间的语言,却意外地清晰明了。
“好美的人,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声音发出真诚的惊叹。
时幼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听懂。可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深思,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那些身影悄然离开,帘幔重新落下。
她终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于是,她迅速睁开了眼。
青铜香炉内轻烟袅袅,只见四壁皆镶嵌翠玉,雕梁画栋间点缀着金银细纹。床幔如流云垂落,四角挂着垂珠的玉坠,玉坠相击,发出叮咚悦耳的脆响。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蜷缩成一团,没有抽噎,没有声响,只是像破了个小口的水袋,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枕上。也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枕边的湿痕都被夜风吹得冰凉了,她缓缓拭去泪水,眸色空空的,像极了窗外的夜。
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已再度变得明亮起来。
“时奕,你承受的痛,我定会加倍还回去。”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恨意,“天命算什么?从今往后,我时幼,只信我自己,我会做天命的主人。”
……
……
二十八道回廊的彼端,有人正安静听着少女的决意。
九百年间,玄霁王的脸上从未有过笑容。毕竟这世间的万物,连让他回头的资格都没有。没有何物足以让他动容,也不配让他动容。
可今夜,玄霁王却斜着倚在嵌金的矮榻上,低低笑了一声。仿佛在九百年沉寂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细看的东西。
从未有人见过他笑,因此无人知晓,他笑起来,竟有一双浅浅的酒窝。
不谙世事的少女,果真很有趣。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