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二十五年的三月中旬,洛州刺史府外跪了两个年轻小女娘,身前摆着十个罐子,罐子上贴着人名。
这一举动,引来许多百姓驻足围观,众说纷纭之下,何刺史扛不住这股子压力,终于开门见人。
他抖抖广袖,昂首垂目问道:“你二人这是何意?”
宣芝叩首,朗声道:“十名家丁含冤而死,求刺史下令彻查洛州劫匪案,还民女和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听清冤情为何,围观百姓更是议论纷纷,有懊丧者,有同她一道叫冤者,也有缄口不言者。
在宣芝看来,不管他们今日敢不敢言,都是在借这场蓄意的造势来抒发心中之苦,心中之怨。
纵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能堵一人嘴,却不能堵天下人的嘴。
何刺史百般无奈,命人去将宣芝扶起来,宣芝拒绝:“若刺史今日不愿意为民女秉公办案,那民女便带着这十罐骨灰,长跪不起。”
“你,你大胆。”何刺史看了眼人群,撩袍迈下阶梯,来到宣芝跟前小声道,“我看你不是来伸冤,而是来闹事的吧?”
宣芝抬头:“刺史何出此言?您不愿意听取民愿,反倒来倒打一耙,说我闹事,那民女是不是也可以怀疑,刺史居其位,不谋其职?”
何刺史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好啊,伶牙俐齿,你想跪,那便跪吧。”
说完,他挺直腰杆,对着百姓说道:“本官已经知晓小娘子心中冤屈,这便回去为她和她的家丁陈情平冤。”
他头也不回地进入府衙,朱门渐渐关闭,将宣芝、百姓和纷飞流言彻底隔绝。
朱掌柜见绯色身影正靠拢后宅,迫不及待迎上去,岂知刚到人面前就吃了一个大巴掌,打得他踉跄好几步,直愣愣地坐在凭栏上。
他怔然望着何刺史,忐忑道:“刺,刺史为何打我啊?”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他指向身后,“你可知,那女子今日带着她家丁的骨灰跪在府衙外,逼我查出劫匪。”
他逼近朱掌柜,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给本官说说,这劫匪案,能查吗?能查吗?”
朱掌柜被他推到在地,瞪着双目不知所措,只觉得天快要塌了。
何刺史稍平息了心中的气郁,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前几日,记录那帮工奴和良田详细情况的册子被抢了,他就觉得会有事发生,只是碍于那册子常人寻不出什么端倪,这才压着没告诉上头人。
眼下,商户这头又出了岔子,遇到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真敢把劫匪一事告到他这儿来,这事儿算是暴露了,他若继续压着不处理,看那女子模样,当真会长跪不起的。
若处理,那便都是自己人,还能真的都抓了、杀了?
他细细琢磨着,陡然发现,这两件事竟相隔不久,莫名觉得这其中或许是有关联的。
他猛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柱子,惊呼道:“坏了,这事儿瞒不得了。”
*
洛州军营内,有胡曲声传出,片刻后结束,一群舞姬和乐工鱼贯而出,偌大的帐子登时鸦雀无声。
程大德摇晃着手中的酒水,目光流连在一个身着净袍,发髻高挽的黑胡子男人身上。
男人正闭着眼,手指飞快掐算,须臾后他睁开眼,起身拱手道:“程将军果然是天纵奇才啊。”
“哦?”程大德突然来了兴致,直起身认真道,“此话怎讲?”
“我方才根据将军的生辰八字,施法问了问天道,天道说你命带黄龙之气,有帝王之相啊。”
“大师此话当真?”程大德手中的酒杯砰声碎掉,有丝丝鲜血溢出。
算命的答道:“千真万确,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某便在此先恭贺将军了。”
程大德勃然大笑,走下台将男人扶起来,又继续问:“那我该如何做,才能做成大师口中那般成就啊?”
“自然是主动出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程大德猛地击了响亮的掌,颇为赞同道:“好,好一个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前也有算命看相的说他有帝王之相,他认为这些人都是骗钱,在胡编乱造,唯恐传入南洲,给自己引来祸事,一气之下把那几个江湖术士全给斩了。
昨日于小巷之中,无意相撞,他遇到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算命子,陡然忆起那几个倒霉催的,渐渐发觉这应当是缘分,便差人今日将这人给请来军营,再算上一算。
果然还是如前面那几个说的差不多,程大德越发信心十足了。
他举起酒,要敬这术士,一个将士突然闯入。
程大德瞪向将士,怒斥道:“没长眼吗?还不滚出去。”
将士忙跪下:“将军恕罪,外面,外面……”
瞧着将士支支吾吾的模样,程大德放下酒,对术士道:“大师,实在不好意思,军务繁忙,您先下去休息休息,待我处理完事情便摆上一桌好酒好菜,与您痛饮一番。”
“好说好说,将军公事繁忙,小道就先退下了。”
待人走了,程大德来到小将身旁,叉腰居高临下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何刺史想要见您。”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营帐内传来暴怒声。
程大德指着跪地的何刺史,劈头盖脸骂道:“我就是养条狗也能把家给我看好,你们呢?一天天就给我找不痛快。”
何刺史吓得战栗,匍匐在地上答道:“下官,下官也没料到她那么有种啊,如今整个洛州的百姓都知道洛州有劫匪之事了,这案子若不办,传到南洲,下官怕是小命不保,还请将军垂怜,给下官指条明路吧。”
程大德窝进椅子里,取出一旁的刀,指腹来回从刀刃上划过,慢慢道:“此事发生太突然,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也不是没有法子破解。”
闻言,何刺史欣喜抬头,眼巴巴望着他:“敢问将军,是何法子啊?”
“你后来可有安排人去查那两名女子?”
“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她二人一直宿在客栈里,没见到与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程大德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我是问你查过她的身份没有?一个寻常小百姓,敢跪在府衙外要挟你一个刺史,背后若没人给她撑着,她有几条命敢这么蹦跶?”
“那,那下官这便派人去查。”
“不,我亲自安排人去。”
*
怀真买药回来,在回廊碰到高修玉,拉着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道:“郎君,我发现外头盯梢的人换了一波。”
“可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不像是府衙中人,也不像江湖中人,”他靠近高修玉的耳朵,“像军中之人。”
高修玉有些震惊,这洛州只有一支洛州军,在节度使程大德的管辖之内,若真是这样,那便与他此前的猜测相符了。
他接过怀真手中的药,叩开宣芝的房门。
宣芝正坐在床边,瞧见他来了,便要起身。
“小娘子莫动。”他大步上前,把药放到宣芝手中,“你要的药买回来了,春雪那份怀真已经送去了。”
宣芝握着药,一边按着膝盖,一边打量高修玉,看的高修玉脸色微微泛红。
“是有什么不妥吗?”
宣芝摇头:“将军之前膝盖受伤也是跪了的吗?”
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高修玉只呆呆地回了句:“是。”
“是因为拒婚,陛下罚你?”
“嗯。”高修玉有些羞愧难当,“陛下宽仁。”
“你是国之大将啊,陛下怎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重罚你。”
“小娘子,不生气吗?”他说这话时,语气放的很轻。
宣芝摇头:“从未怪过。”
见他还有些未释怀,她又道:“你若不拒婚,那我现在便是在内宅打理事务,哪里会有机会开医馆,说起来,你也算是成全我了。”
高修玉有些诧异,心里却也暖暖的,指了指她手中的药膏:“你快些用药吧。”
说完,他就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有衣物摩擦的响声,高修玉听了,背挺得直直的。
过了片刻,他突然说:“你在刺史府闹那一出,藏在洛州的大鱼果然动了。”
宣芝愣了下,紧接着继续涂抹药膏:“外面发生了什么?”
“盯我们的人换了,换成军营里的了。”
宣芝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高修玉语重心长说道:“我找机会送小娘子回南洲吧。”
接下来的局面会更加危险,连他自己目前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可以很好化解,就更不能让她深陷险境。
他本就欠她的,若再让她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他这辈子都会过得不安生。
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了,就不能再害另一个。
宣芝看着他的背影,半霎了才道:“我好了,将军可以转过来了。”
高修玉转身,见她有些回避的意味,继续劝她:“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自己做就可以,没有理由还要让小娘子涉险。”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走,就算想走,眼下局面,怕是很难顺利回到南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