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州的城郊处有一地,名曰思归苑,苑中假山林立,曲水悠悠,佳木繁茂,是个供人雅玩之地。
暖春三月,正是苑中风光宜人的最佳时节。
崔妙人站在阁楼中,眺望整个南州,除却环抱都城的高山在她眼中仍旧清晰耸立以外,这城内的人和物都变得蚂蚁般微小。
霎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未曾回头看,只清清冷冷道:“你来了。”
影子逐渐攀上她身前的白玉栏杆,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来了。”
崔妙人侧头,抬起有些削尖的下巴,目光盈盈,绵言细语:“要不了几日便是春闱了,你可一定要高中啊。”
裴清在她清莹的眸中察到浓烈的期许,与她从前的淡然不同。
他向前靠拢,欲想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却被拒绝,很快笑道:“妙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崔妙人的眼底浮出一抹悲凉之色,与这充满生机的春日景色并不相合。一只黄鹂落在抱柱上,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随后振翅飞走。她的目光追着远去的鸟儿,平静地问裴清:“你说,年少时候说的话,长大后真的会实现吗?”
裴清望向远处,在青山曼妙的曲线中回想起儿时的诺言。
“裴清,你长大后真的会娶我为妻吗?”
“当然啦,我裴清向天立誓,此生非妙人不娶。”
谁说稚子之言,是游戏之言的?
至少他和她一直都在当真。
裴清脸上挂着浅笑,望着高挂的红日笃定道:“会。”
他苦读诗书,参加春闱,就是为了她。
他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将她彻彻底底护住。
崔妙人鼻子发酸,别开脸低声道:“但愿吧。
眨眼间便到了春闱,入贡院之际,崔妙人隔着人群与裴清相望。裴清频频回首,在阳春里呈露着胜券在握的溶溶笑意。
一刹那,崔妙人有些恍然,仿佛春闱早已结束,他踌躇满志,功成名遂。
*
春雪在骄阳下跑的大汗满头,人还未到春生堂,话先到了。
“娘子,打听到了。”
宣芝搭在萧复安腕间的指腹骤然松开,三两步走到医馆门口,迫切问道:“在哪里?”
春雪咽了唾沫,大喘气答道:“不是,不是他的住处,是他今日要离开南州。”
“那现下人在哪里?”
“我在路上碰见怀真了,他告诉我他们午时便要出发。”
宣看了眼日头,转身对萧复安说道:“萧郎君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再往医馆跑了。”
言罢,她从架子上取出提盒,交给春雪:“我们快些去城门处。”
萧复安望着快要消失的背影,沉声对惊蛰说道:“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惊蛰蹙眉:“郎君这样紧跟不舍,怕是会引起宣小娘子的不悦吧。”
萧复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带着些森然寒意的。“阿蛰,你应当知道,我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骏马驰骋在南州的大街上,身后怀真的声音被风声推送到耳边:“郎君,我去给你买药的时候碰见春雪了,她好像在找你。”
“她找我做甚?”
“她没说,不过看样子挺着急的。”
话音刚落,高修玉勒马停下,目光垂落在城门侧方。
怀真策马上前,与他并肩看去,只见一青一蓝两道身影正向他们缓缓而来。
青衫招摇,晃得高修玉有些失神。
“见过高将军,怀真小郎君。”
怀真笑着点头,见高修玉没答话,便拿马鞭子戳他:“宣小娘子叫您呢。”
高修玉猝然回神,扯了个笑将方才窘态掩过。
“小娘子不必多礼。”
宣芝看了眼春雪,春雪立刻将提盒呈上。
“这是南巷子一家老字号酿的酒,虽比不得相思阁的名号,却也口感极佳,是南州人排着长龙也要买的酒。今且送予将军,权当那日小丫头失言的赔礼。”宣芝双手托着提盒,满怀诚意望着高修玉,希望他能够接受。
高修玉瞟了眼提盒下的双手,腾出一手接过:“酒在下收了,小娘子亦不必感到自疚,那些不过都是小事罢了,过了也就过了。”
宣芝灿然一笑,让开路:“那便不再耽搁将军的行程了。”
“好。”马儿开始在原地踱步,似是下一刻便要冲出去,高修玉挽紧缰绳,目光在人儿身上流连几许后,突然策马扬鞭,朗声道,“后会有期。”
在一家茶楼上,萧复安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落在窗台边的手掌渐握成拳,随后缓缓抬起,又重重落下。
“不是说拒婚了吗?为何还有牵连?”
坐在茶几旁的惊蛰放下瓷盏,探了眼萧复安的背影,神情里闪过一丝微末的笑意。
她的内心有了一种近乎邪恶的念头:她希望他败,彻彻底底的败。
“他们都是南州人士,就算拒婚了也会有碰面的时候,一来二去总会渐渐熟络。”
萧复安转身,目光在惊蛰身上来回扫探:“阿蛰,你最近很不一样。”
惊蛰愣住:“有吗?郎君。”
“有。”萧复安向她靠近,掀袍坐在她身侧,隔着小小的茶几,听见彼此频率不同的呼吸声,“你最近很爱说些我不爱听的话,你是在不满意我,还是不满意她?”
惊蛰忙起身,低头拱手道:“阿蛰不敢。”
萧复安不耐地睨了她一眼,抬起几上的茶盏,心不在焉地饮着。
*
宣芝昨夜睡落枕了,脖子有些动不了,便将近几日还没整理完的医案交给春雪登记入册。
春雪拧了条热帕子递给她后,转身去条案前坐下,开始一页一人地写册子。
快到午时,宣芝突然发问:“家住城外的那位许大郎今日是不是还没来给他阿娘拿药?”
春雪抬头想了想:“好像是的。”
“他平日不是都晌午之前来拿药么,怎么今日还没见来呢?”
“许是家中有什么重要事耽搁了吧,他阿娘吃了娘子的药大有好转,又愿意赊账给他,他上哪儿去遇这么好的人啊,应当晚些会来拿药的。”
宣芝“哦”了声,坐在外头揉按脖子时,太阳穴忽然突突跳动几下。她忙抬手按住,心里莫名泛起一股子慌张感。
“哎呀,春雪,我怎么心口有些慌闷呢?”
春雪当即搁笔,走过来替她按:“娘子是这些日子太操劳了吧。眼下医馆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我看那义诊的活儿干脆先停停吧,别回头累到了,夫人和家主心疼起来,让你把医馆给关了。”
这话吓到宣芝了,忙道:“关掉医馆?那可不行的。我学了这身本事,可不就得拿出来用嘛。”
这一来一回间,天上的太阳慢慢叫云层给遮住,门口洒下的阳光渐渐褪去,很快只剩下一片昏暗。
宣芝看得郁郁的,刚想让春雪别按了,门口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扑通跪在台阶下面。
二人登时傻眼,走到门口才看清,那正是方才还说起的许大郎,现下跪在春生堂门口,双手举了块白里泛黄的布,上面歪七扭八写着:庸医,还我母亲命来。
隔壁铺子的店主和客人逐渐涌来,站在周围开始看起热闹。
春雪把宣芝往后拉去,跨出门槛厉声问道:“许大郎,你这是何意?”
许大郎看了眼宣芝,目光很快闪落到春雪身上,哭道:“老天爷啊,开开眼吧,我阿娘命苦遇到这么个庸医,本来活得好好的,吃了春生堂的药后,一日不如一日,眼下已经快……”
“快什么?快死了吗?”春雪叉着腰问道。
许大郎闻言,立即直起腰,目瞪神呆地说道:“你,你,你咒我阿娘。”
“我咒你阿娘?不是你自己说的你阿娘快不行了么?”
周围开始有了议论声,有为春生堂说话的,有为许大郎说话的,还有提议让报官的……许大郎跪在其中,耳畔犹如蚊虫齐鸣,烦躁不已。
春雪瞧出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指着鼻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家娘子好心赊账给你,让你拿药给你阿娘治病,你现在却来倒打一耙,当真是人面兽心,无耻之尤。”
宣芝终于知道方才那股莫名的心慌是为何了。
她从春雪身后走出来,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审视和议论,就像那日在花江游宴上一样。
她沉着问许大郎:“你说你阿娘是吃了我春生堂的药才不行的,你煎药的药渣何在?我们一并带着药渣和药方、医案去官府走一遭,可好?”
许大郎渐渐放下手中白布,推拒道:“我不去官府,你本身就是官老爷家的小娘子,去官府还不都是为你说话,如何能给我一个公道?”
宣芝柳眉蹙动,迈下一级台阶俯身问道:“谁告诉你,我是官老爷家的小娘子?”
闻言,许大郎慌了神,将手中白布紧紧攥着,抱在胸前不吭声。
宣芝心中疑窦丛生。
她开医馆可从未对外宣传过自己的身份,为的就是想要看看自己不靠家中的帮助和父母的名声,能不能在南州杏林中取得一席之地。
而方才那许大郎却不慎点出她是为官者家人的身份,若非背后有人指点,他一个家住城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平头百姓,如何能知晓这一层?
只是令她迷惑的是,她这医馆才开不久,按理说并未得罪过任何同行,也没有伤害到谁的利益,怎么就惹来今日这出是非?
瞧许大郎心虚,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往春生堂泼脏水的纠结模样,看来对方是拿准了她不会抬出身份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