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颂国。
太子府的内侍一大早敲开云水轩的大门,递了张请柬给萧复安:“萧郎君,殿下今夜在太子府设宴款待东洲名流,特意交代让您务必赴宴。”
内侍退下,萧复安看也不看将红色的请柬丢弃到一旁,抬头望见高高的屋脊,轻叹道:“阿蛰还没回来。”
炎、梁两国和谈,未保使臣能跟安全到达南州,萧复安派惊蛰一路暗中跟随,为和谈之路扫清障碍。
只是一纸盟约早已敲定,连春景晚来的东洲这两日也渐有回暖的迹象,他派出的人却迟迟未归。
萧复安内心不安。
夜里,太子府门口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将府门下的台阶照的无比清晰。
萧复安拾阶而上,入府那一刻,满眼瞩目的红铺天盖地而来。侍女上前为他引路,穿过红绸遍挂的风雨廊,他忍不住问了句:“殿下这是要成婚了吗?”
侍女恭谨答道:“回郎君,不是的。”
既不成婚,却把整个太子府布置成这般模样,他想不明白薛澈这是在玩哪出。
宴席设在思清苑,已经有许多人入座了,居于上座的太子薛澈正同旁的人说话,内侍上前小声道:“殿下,萧郎君到了。”
薛澈朝思清苑入口看去,只见萧复安身着一袭黑衫,不急不忙行在花石子径上。
这样短的路程,薛澈今夜觉得格外漫长。
待近了,萧复安躬身行礼,薛澈垂眸把玩手中的酒壶,说道:“复安来迟了,快快落座吧。”
酒过三巡,舞姬又换了一批,薛澈在台上看向萧复安,他低着头,也不饮酒,像是心事重重。
薛澈走下主座,无声坐在萧复安旁边,靠近他轻声问:“复安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复安抬头,目光看似落在舞姬们身上,却空洞穿过周遭,停留在远处,淡声答道:“没有。”
“哦。”等了须臾,薛澈在悠悠的丝弦声里叹息道,“孤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引得萧复安侧头看他:“殿下贵为东宫太子,诸事繁忙,我不过一个质子,怎能求殿下时刻关注。”
薛澈嘴角噙着笑,舒展地靠在搭脑上:“你知道孤最喜欢你哪里吗?”
他知道萧复安不会回答,便自行解读道:“孤最喜欢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薛澈灌下几口酒水,借着眼前的热闹,独自看向满苑悬挂的红绸和灯笼,眼里竟有了丝丝伤感。
“复安。”薛澈突然转身,盯着萧复安。
萧复安坐的笔直,在他唤他的时候回头,目光垂落在他充满隐忍又抑制不住欲望的双目上,突然惊怔住。
薛澈的手就那样肆无忌惮按在了他的唇峰上。
“复安,你知道今夜的宴席是为谁设的吗?不是那些誉满东洲的名流雅士,而是你。”
他指腹向下,落在那道浅浅的沟壑中,有些失落说道:“可是你却来迟了,还穿了身孤最不喜的黑衫。”
萧复安拢在袖中的五指倏地紧扣,别开头道:“殿下醉了。”
他竟敢拒绝?薛澈生气掰过他的下巴,强求他看着自己,裂眦嚼齿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听话?”
鼓声噪噪,□□灼灼。薛澈更加恣意,将手中酒递到萧复安嘴边:“给孤喝下去。”
萧复安挣扎,却还是没能摆脱桎梏,引得酒水倾洒出几滴,不偏不倚,将好落在他眼下,像颗泪珠子,缓缓滑到下巴。
薛澈愣住,将他端详许久后,不由得轻佻道:“听闻复安兄初到东洲时,乘坐的马车暗香盈盈,引得路人为之驻足,皆以为里面坐着明艳动人的小娘子,谁知竟是位俊秀出奇,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所过之处,红袖招展,更甚至,有男子都对你生出倾慕之情,几次拜访,都被萧郎给拒了。”
他替他刮去下巴处的酒,目光流连在那颗红润饱满的唇珠上,忍不住上手揉捏。
萧复安心烦意乱,撂开薛澈的手,怒声道:“殿下请自重。”
这一怒吼,竟连丝竹之音都停了,在座之人皆向他二人处看去。
薛澈回头,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最终停在乐工身上,不悦道:“孤让你们停了吗?”
乐声再起,薛澈离开萧复安,走到视线交汇之地,朗声道:“诸位都是这东洲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见过的名品佳人不在少数,今日有一雅物,想邀诸位共赏。”
话音毕,众人纷纷期待起来。只是过了半霎,都无人将雅物呈上来,有人壮着胆子小心问道:“敢问,殿下说的雅物是……”
薛澈回到主座,玩味地看向萧复安:“自是炎国大皇子。”
众人大惊,这人怎可被称为雅物?
萧复安静静坐着,由着薛澈百般将他折腾、欺侮。
见他神色自如,薛澈反问道:“看样子,大家都没听过大皇子初到东洲时的逸闻?”
东洲人又怎会不知,炎国大皇子到颂为质的那一天,在城中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时隔多年,他的相貌依旧为人所惊叹。
只是如此受人追捧,奉为美谈的仙姿,今日却被拿上桌像物品般由人品评,实在唏嘘又令人心生怜悯。
到底是身不由己,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萧复安坦然接受一切,甚至凝起目光看向众人,等待他们点评。
他太过沉稳,像是已然知悉命运的走向,便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随波逐流。
薛澈突然就没了兴致,他的心像是被石头堵住一样,闷闷的,沉沉的,十分不痛快。
他带着几分醉意走下去,驻足在萧复安案前,没有情绪地说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听话一点,不然我拿什么保你。”
萧复安穿过憧憧灯火,在东洲的大街小巷里踽踽独行,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的炎国,兵力薄弱,小的可怜,但帝王的野心从来都不小,为了保下好不容易才打下的基业,甘愿将自己年满十二的长子推到颂国为质。
只可惜心甘情愿的奉献,并未换得几分尊重。初到东洲时,因为出众的相貌而声名鹊起,所以他不配得到一处好的住所,更不配颂国皇室正眼相看,他在他们眼里是个邪物。
直到立储的那年,东宫太子登门,好心将他的住所换到了云水轩。那里有很多侍者,他们对他很恭敬,尊称他为“萧郎君”。
太子薛澈告诉他:“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只要我在,便不会有人敢欺你。”
后来薛澈频频登门,与他把酒,送他贵重的礼物。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有人说:他是薛澈养的一只金丝雀。
原来镜子里看到的全都是假象,萧复安感到耻辱,感到恶心,他开始厌恶薛澈,躲避薛澈,甚至故意与他作对。
可薛澈对他的耐心始终如一,到了今日,也不过是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才开始动怒,却还是心有不忍,只要求他听话。
萧复安对着镜子反复擦拭嘴唇,直到将自己的双唇摩擦到有些红肿,才像个游魂一般荡到别处。
太阳升空时,格扇门吱呀打开,金灿灿的朝阳悉数落在萧复安身上,将他的脸衬得更是苍白。
萧复在逍遥椅中缓缓睁眼,看了数眼后,才淡淡开口:“阿蛰,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惊蛰走到逍遥椅旁蹲下,看到他双唇红肿,面色中又透着疲倦,担忧道:“郎君怎么了?”
萧复安摇头,起身走出房门,仰望苍穹:“炎、梁两国和谈已成,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恭喜郎君,可以回归故里。”
惊蛰由衷替他感到开心。她是在东洲的一个阴雨天遇到萧复安的,彼时的她是个狼狈、卑贱的小乞丐,被客栈的老板撵出来,推到在沁凉的雨水里,饿得爬起不身。
萧复安像是从天而降,向她伸出干净的手。她不敢拉,因为自己又脏又臭。可是萧复安不在意,把她带离泥淖,藏在云水轩偷偷养到大。
他们相识在惊蛰那天,所以他给她取名为惊蛰,还教她写字,把她送到外头习武,学成后以侍女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替他做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她知道他是个质子,她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回家。
可萧复安却冷笑,回头看着她:“不过就是从这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罢了。不值得恭喜的,阿蛰。”
他的眼底满是怆然,看的惊蛰心疼。
萧复安很快敛去情绪,想起之前交代给她的任务,冷然问道:“此去梁国,可有探查到那名女子的消息?”
惊蛰怔然。本以为此事不过是顺道查查,不足为重,却不想他竟然特意提及。
“郎君,那簪子非还不可吗?”惊蛰问的很是小心。
萧复安不由得打量起她,从她躲闪的目光里窥得答案。
须臾后,他拂袖入屋:“罢了,待此间事了,我亲自去寻。”
亲自去寻?惊蛰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情绪猝然上头。
是失落?是不甘?还是恨?她不知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