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坤和殿大乱,使臣在慌乱与惊叫中爬向包柱身后,眼睁睁瞧着那把匕首刺进在思的后肩,又迅速抽出来。
在思很痛,痛到忘记呼吸,只记得他要好好护住身下的人。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向坤和殿靠拢,一息之间,银枪咻的从在思和刺客之间穿过,鲜血抛洒,落了几滴在在思的脸上。
在思半睁开眼,见刺客已被制服,高修玉从混乱中走来,一身银甲熠熠生光,单膝跪在帝台下,朗声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在思艰难起身,将李思仪拉起来:“没事了,陛下。”
李思仪惊魂未定,见在思肩头衣衫破烂,血肉模糊,战战兢兢道:“在思,你受伤了。”
在思摇头:“老奴无碍的。”
帝王神魂未归,颤抖着回首,见士兵押着刺客,浑身又是一哆嗦,滑到案下去。
在思匆忙瞥了大殿一眼,忙将他扶起来,小声道:“陛下,刺客已经被制服了,没事了,没事了。”
李思仪望向在思,在在思从容的神情中渐渐回神,狼狈坐在帝台上,慢条斯理整理衣衫,随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送呈假的盟书,刺杀寡人?”
刺客起先垂着头,听见梁帝问话,才渐渐抬起下巴,朝着帝台啐上一口,狞笑道:“为何要刺杀你?何不问问我们那位使臣。”
此话一出,李思仪脸色大变,四处搜寻炎国使臣的踪迹,终于在包柱后看到一角衣袍。
他指着那道衣袍,怒不可遏地命令道:“来人,快,快去把他给寡人抓过来。”
使臣被丢在殿中,埋首间觑了好几眼刺客,最后跪地,笃定道: “陛下,臣并不认识他。还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臣一个清白呐。”
“清白?”李思仪掀翻案几上的东西,在接二连三的哐啷声中不可置信高呼道,“你们都要杀寡人了,还口口声声让寡人还你们一个清白。”
使臣双眼登时红透,落下两行清泪,不住磕头为自己辩解:“陛下明鉴,臣岂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啊。此次和谈,是炎国主动向梁国表明真心,若真想挑起两国纷争,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把柄亲自递交到陛下手中?”
帝王面色阴郁,大有杀人泄愤之象。
宣林见此,立即上前道:“陛下,此事疑点重重,不如查后再做决断,以免中了奸人之计,误和谈大事。”
鸿胪寺卿马致清也上前,指着侍者说道:“陛下,此人居心叵测,胆敢刺杀我梁国天子,罪无可赦。但此事的确如中书令所说,恐有人在背后故意为之,意图破坏炎梁两国的和谈。依臣之见,应该先将其关押进诏狱,待其吐出背后主使之人,再游街示众,处以绞刑后,悬挂于南州城门处,以作警示。”
“噢?”李思仪侧目,将目光落在马致清身上,他似乎对这样的提议很是感兴趣,遂痛快说道,“好,就照马爱卿说的做,把他关起来,严刑拷打,务必让他吐出真想。”
言罢,他又看向使臣,冷声道:“至于使臣,真相未查明之前,就先看管在鸿胪寺驿馆吧。”
宣林于无声之中看向马致清,淡声道:“马寺卿好手段,好计策。”
马致卿堆笑:“中书令谬赞了。”
夜幕落下,长兴宫里照旧点了许多宫灯,将整座宫殿照得不见一丝黑暗。
半夜,梁帝惨叫,惊动在思,在思披着单衣闯入殿中,看到垂帘后接连涌出衣衫不整的宫娥。
他不顾一切冲进去,见李思仪坐在榻沿边,垂耷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近了,在思才发现,他汗如挂珠,里衣湿了大半。
“陛下,做噩梦了?”
李思仪抬头,目光惊恐:“在思,他们要杀寡人。”
“陛下莫怕,那只是梦罢了。”
他走出去,倚靠在短榻上,榻前繁复精美的绢纱灯将他的面庞映得格外清晰。他手握一只小巧的青花盅,盅里的酒水顺着他手中动作反复在边沿处徘徊,如此几次后,他厌倦地饮下酒水,郁郁对侧旁的在思:“寡人怕极了。”
在思取走他掌中的酒盅,换了杯淡茶来:“千难万险,自有老奴挡在陛下身前,陛下放宽心。”
李思仪凝滞片刻,忽然抬头对在思说:“不如寡人把这座皇位让出去吧,就放我出去闲云野鹤。”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奈何先皇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这千斤重的冠冕自然而然落在他头上,不接都不行。他哪里想要什么滔天的权势,从来都只想自由自在啊。
在思摇头:“陛下勿要说那些丧气话。”
李思仪听后自我嘲讽道:“我本就不是块璞玉,奈何世人非要将我雕琢。”
*
刺杀案掀起不小的风波,就连远在东洲颂国的萧复安也有所耳闻,连夜派人去查,待摸到蛛丝马迹后立刻去信南州,唯恐耽误和谈。
此时的梁国也还笼罩在刺杀的阴影中,连续几日都在刑审刺客,奈何酷刑用遍,对方愣是连一个字有用的字都没蹦出来过。
陛下命宣林跟进此案,这些日子他是中书省和大理寺来回跑,累的脸色煞白。
今日回府后,被宣芝撞见,宣芝忙配了些滋补安神的药炖了送去书房,可他却趴在案头睡着了。
宣芝替他盖了衣裳,将书房门轻轻带上,转身瞧见春雪向她招手。
廊下,春雪欣喜道:“娘子,房牙传话,说城东的风声街有处空铺子,很是适合开医馆。”
“当真?那你与牙子约在何时去瞧铺子?”
春雪柳眉紧蹙:“没约。牙子说那铺子是一位贵妇人的,空了好些年头了,他得先去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租。”
宣芝勾起的嘴角逐渐放下,黯然说道:“那便再等等吧。”
*
斜阳泼洒在翠竹从,疏疏淡影爬过墙头,落在秦柔身上。
霎时,刘妈妈端着糕点进来,见她没有诵经,便捡了块放到她掌中,默不作响立在一旁看着她吃。
一块糕吃完,秦柔忽然发问:“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进来一句话也不说。”
刘妈妈“啊”一声,犹豫片刻,终于讪讪开口:“今早有牙子来问,风声街的铺子有人想租去开医馆,问您愿不愿意。”
“风声街……”秦柔呢喃着,记忆里的经年往事被那三个字慢慢唤醒。
她的神色在淡影中开始由平静转向悲凉,良久后,才轻声说:“那里的铺子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问过了。”
久到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今日再闻,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像是已经淡出视线许久的旧人旧事,有一天重新回归,站在你身前,你措手不及,频频确认……
“是很久了。”刘妈妈将倒好的水放在秦柔掌心。
秦柔握着杯子,一股暖意从指腹流入掌心,她啜饮一口,温声问:“牙子可有说要租铺子的是何人?”
“只说是个学医归来的小娘子。”
“噢?”秦柔有些讶异,“这世间杏林妙手大多为男儿,女子开医馆,倒是少见。”
“是了,老奴初听时也吃惊得不得了。不过听那牙人说对方家境也不差,想来是个千金之躯,不知为何会选着这样一条路走。南州天子脚下,勋贵之家的儿女大多依附权势活的光鲜亮丽,她那般的确是少见。”
秦柔难得一笑:“如此说来,倒是个能干之人。”
风声街的铺子空了太久了,期间有不少人想要租,她全都拒了,只因那时沉溺于悲恸之中,有人提一次,便是又让她思及故人,痛上一次。
这些年,她蹉跎岁月,误己误人,以为不触碰过去便是无事发生。时至今日,她逐渐想明白,这世间珍贵之处又何止于斯人已逝,还有生者如斯。
她抬头,双目早已窥不清这世间是何样,但此心终于澄明。
世间甲子须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
*
宣林这一觉睡到半夜,醒来时书房漆黑一片,借着外头微弱的光,勉强看清案头一圈模糊的轮廓。他捂嘴打了个呵欠,准备回金风苑。
起身时,案上未来得及洗净悬挂的湖笔不慎碰落在地,残留的墨汁四溅,宣林“哎”一声,心中莫名烦躁,俯身拾笔。
书案下光线有些暗淡,他伸手探了好几次才摸到笔,甫起身,案上啪嗒一声。
宣林愣了愣,借着外头微弱的光线四处摸索搜寻,终于在木匣里翻出一支火折子。
书房再度亮起,桌上多了一只素色荷包。
宣林拿起荷包,有些沉。他望向外头,只看到高出屋顶的壮树在夜色里微微摇曳。
石子从荷包里哐当掉落,带出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字条,字条中画了一朵梅花图案。
宣林纳罕,左右观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之处,于是怀揣满腔疑窦再度看向苑外。
有人大半夜给他送“礼”,绝不是想要戏耍他。
他移步灯下,将画着梅花图案的纸放在火苗上头,歪头眯眼仔细观察,终于在墨色的图案中看到渐显的字迹。
须臾,他望着图中那个已完全显现的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