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思阁回来后,宣芝把自己关在玉露斋,趴在罗汉床的矮几上,盯着草木发呆。
春雪给她送过几回吃的喝的,她都无动于衷,不得已只得去金风苑找来大娘子兰蕊。
远远地,兰蕊关切的声音率先落入玉露斋:“芝儿,我的芝儿啊……”
宣芝终于抬头,回头看了眼春雪,春雪眼神躲避,默不作声退到房外。
她起身整顿好衣衫,正要去镜支前再看看妆容,兰蕊已然进屋,二话不说便将她往自己怀里揽,轻轻拍背:“阿娘已经听说了,你莫要伤心。”
宣芝从她怀里挣扎出来,退回到支摘窗前的罗山床上,软绵绵坐下:“阿娘,我不是伤心。”
本就不是两情相悦的婚事,还不值得她伤心落泪,不过就是自尊心受挫,在一个连脸都没瞧清的人面前丢了几分脸面,有些羞恼罢了。
“只是……”她欲言又止,神色怏怏。
兰蕊同她一道坐下,慈声道:“没事,在阿娘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
宣芝抬起下巴,目光悠远又迷茫:“我不明白,他为何会不顾后果拒婚?”
闻言,兰蕊冷笑一声,面儿上难得多了些许自得:“这不是好事么?拒婚是他主动说出口的,是他在抗旨,又不是我们,有什么后果他一人担了便是,你何须为此困扰?”
宣芝托腮,认真盯着兰蕊:“阿娘,你好像很开心。”
“是吗?”兰蕊立刻敛去面上神色,若无其事摸摸脸,“阿娘一直就是这般神态。”
宣芝“哦”了一声,低头转动矮几上的玉盏。
“不过他此番做法的确是有欠考量,将未出阁的小娘子的颜面抛诸脑后,不是君子所为。”兰蕊心有不平,芝儿怎么说也是中书令之女,他说拒便拒了,这若传出去,她中书令府的颜面何在?风言风语怕又少不了了。
“这恐怕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在全府安危面前,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宣芝平静说道。
索性这婚事黄了,兰蕊也懒得再去计较了,拉着宣芝的手道:“过些时日南州会举办游船宴,阿娘带你去热闹热闹。”
*
夜里,长兴宫灯火通明,年轻的帝王坐在榻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方才说什么,抬起头给寡人再说一遍。”
高修玉跪在柔软的地衣上,微微抬头,将方才的话又再说了一次:“臣是个行军打仗的人,未曾思考过婚姻大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全臣保家卫国之心。”
梁帝李思仪愤然起身,光着脚踏在地衣上,来回踱步,最后怒然问道:“高修玉,你在抗旨,知不知道?”
高修玉长揖:“臣知道。”
李思仪俯身,冲着他的半张脸道:“不要以为你有战功加身,寡人就不敢对你怎样。”
“臣自知有罪,但凭陛下处置。”
梁帝回到榻上,蜷起一只腿,捞起矮几上的酒壶问道:“在思,你说说,像他这样不知好歹的大臣,该如何处置。”
在思看向高修玉,他太决然了,为了推掉这桩婚事,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他摇摇头,上前和声道:“陛下,高将军乃国之重臣,又不惜性命舍弃个人私情以表忠君之心,苍天可鉴,老奴倒觉得陛下不如就送他个顺水人情,以全他这片赤胆忠心。”
“人情?”李思仪咽下酒水,“吾不想送。”
在思惊诧,方要再开口,梁帝李思仪却道:“你的忠心天地可证,寡人亦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你抗旨是事实,就罚你在长兴宫外跪上一夜吧。”
*
次日天光大亮,阳光从云层里钻出,将长兴宫明黄的琉璃瓦染得熠熠生辉。
在思从殿中出来,步履轻快朝着跪地的高修玉而去。见他一夜过后,嘴唇干燥,忙搀起宽慰道:“陛下其实没真生你气,只是抗旨是大事,你与中书令家小娘子的婚事大街小巷尽知,如此直白拒婚伤及的又何止是中书令府的颜面,还有陛下啊,陛下若不罚你,这威信便立不起来。你知道的,陛下年少登基,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高修玉点头:“多谢内使指点。”
在思微微笑着,拍着他的手道:“老奴知道将军是个直率之人,不过凡事三思在做,总归是有好处的。一夜未眠,快些回去歇息吧。”
回到殿内,梁帝从垂帘后钻出,目光落在门缝内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上,叹息道:“在思,寡人不想罚的,可是不罚,日后就会有更多人的效仿他。”
“陛下的苦心,老奴明白的,高将军也会明白的。”
李思仪看向在思,目光柔和又哀怜。
在思是先皇留给他的宦官。
先皇尚在时,他因做事踏实稳重备受青睐,先皇走后,他顺理成章来到新帝身边服侍。他总是无微不至,年轻的帝王很喜欢与他说说心里话。
有时候李思仪觉得,在思比殿前那些老臣还值得信赖。
*
高修玉拖着酸麻胀痛的双腿行至宫门外,一辆马车停在他身前,怀真碰巧从马车身后钻出来,见他那般狼狈模样,心疼至极,当即上前搀扶。
马车帘子被人揭开,宣林探出半个身子,有些吃惊地盯着高修玉。
高修玉抬眸,目光无处躲避,遂从双膝处移开手,拱手道:“见过中书令。”
宣林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见膝盖处的衣衫有两团脏污痕迹,当下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从马车上下来,让开身说道:“你主仆二人乘坐老夫的马车回家吧。”
高修玉抬眸,讶然望着宣林。
宣林觉察到他心中疑惑,释然道:“陛下已罚过你了,也算是替我们家芝儿出了口气,此事就翻篇吧。”
高修玉仍旧面露难色,婉拒道:“多谢中书令的好意,怀真牵马了,就不占用您的马车了。”
宣林眸光落在他那双腿上:“你确定你这样可以骑马?”
此话问的高修玉一阵局促,筹措半霎都没有找出好的托辞。
怀真见状,向宣林作揖道:“我替我家将军谢过中书令,待送回将军,小的就把马车给您送回来。”
宣林摸着长须笑笑,随后迈步离开。
路上,怀真撩开高修玉的裤管,看到膝盖处一片淤青红肿,心有不忍地说道:“这下好了,新伤叠旧伤,到了阴雨天又该难受了。”
高修玉放下裤腿,隔着衣裳按摩膝盖,平静说道:“小伤罢了,歇息几日便好。”
“这是歇息几日便能好全的?”怀真靠在车壁上,愤愤道,“您倒好,全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挨了罚人家就会记您的好?拒婚可是大事啊,您在南州人的嘴巴里本就一言难尽,现下好了,更没哪家娘子会真正看您一眼了。”
“怀真。”高修玉忍着疼痛,有些失力说道,“是我要拒婚的,未能保全对方的颜面已经愧疚难当,哪儿来的好需要人家去记的?况且我此生本就无意婚事,别人嘴里我是怎样的也不重要。”
怀真抄着手,无语看他一眼,负气别开脸去。
马车不知行到哪条街,很是热闹,高修玉探手,刚要揭帘瞧瞧,马车骤然停下。
“父亲,您不是要入宫见陛下吗?怎么到青衣巷了?”
高修玉身子蓦地僵滞,放在半空的手缓缓垂下,颔首沉默不语。
见对方半霎不吭声,宣芝觉得甚是奇怪,方要下车察看,对方的车帘子却开了。
“见过娘子,在下怀真,中书令不在里头,是我们有不便之事,借了中书令的马车赶路。”
怀真?
宣芝瞧了片刻,终于想起这张脸曾出现在青云县外的那场厮杀中,与他同在的还有那个弄脏她帔帛,手握银枪的冷面威武之人。
她不由得望向车内,瞧见一双乌皮皂靴,再往上,是一双骨节分明有些粗糙的手,正拢在膝盖处,不时按揉着。
“里头的,可是你家高将军?”宣芝刻意压低声音。
怀真回望一眼,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正是我家将军。”
果真。
原来早已见过,只是两次碰面都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宣芝摇头,还真是天意弄人。
她转身让春雪将车内木匣里的东西取出来,递到怀真跟前:“这是散淤膏,可以活血化瘀,缓解疼痛。”
怀真惊愕,指着那白净的小瓷瓶支吾道:“这,这是,给,给我们的?”
宣芝点头。
“可是,可是我们……”怀真忍不住回头,看向马车内的人。
宣芝道:“这是青云县外救命之恩的答谢礼,你们应当用得上。”
怀真瞠目结舌:“青,青云县,原来那日遮面的竟是宣小娘子。”
宣芝莞尔,把药塞进怀真手里便踩上马车,同他们擦身而过。
怀真把着药膏上车,高修玉的目光落在那白净的,圆鼓鼓的瓷瓶上。
怀真觑他一眼,见他看得认真,将手摊开递过去:“呐,给将军的。”
高修玉抬眼,神情有些怪异。
怀真瞧出他脸上的窘促,哈哈笑了两声,硬将药塞进高修玉怀里:“只是谢礼,没有别的意思。”
那只小瓷瓶,高修玉没有碰,任由它随着马车颠簸在怀里滚来滚去。明明是冰冷的东西,却无端变得灼热滚烫起来,他不敢碰,更羞于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