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宁德二十五年，春。

一场春雨将秋风渡两岸的战火浇灭，满地踩踏没入泥中的浅草吮到春露，好似又要活过来了。落日的余晖将横亘于炎、梁两国间的河流镀上一层暖辉，连将士身上冰冷的铠甲都折射出莹莹柔光。

在如蚁般的队列前方，高修玉溺于夕阳中，身后响起轻微的马蹄声。

“将军，对方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去，怕是不会来了。”怀真道。

高修玉纵目而望，只看到被战火灼烧后空荡荡的对岸，尚有一面残旗在冷风中簌簌招展。

须臾，他勒紧手中缰绳，朗声道：“此战炎军折损巨大，短时间内不会发起攻击，留守的驻军仍不可大意，务必盯紧对岸的一举一动。”

马头调转，一黑一棕两匹矫健的战马驰骋在漫流的河岸边，很快隐没于远方浓郁的余霞里。

秋风渡大捷之后，远在南州的帝王欢喜得很，金口大开，赏给高修玉一桩婚事，为了这桩天降的喜事，高修玉必须马不停蹄赶回南州。

回南州需要经过北洲管辖之地华州，华州紧挨洛州，由此道而行，不出三日便可抵达皇都。

马蹄声疾，道中泥浆四溅，惊得倦鸟离巢。霎时，春风拂面，竹林飒飒，一只信鸽越过树梢，俯冲而下，落在高修玉肩头。

“吁~”高修玉叫停战马，自肩头捏住信鸽纤细的爪子，取下一小卷字条。

见字后，他面色凝重，沉声道：“转道青云县。”

青云县乃华州管辖范围，华州靠近秋风渡，受战事影响，前往南北二州行商、过路之人皆会绕道青云县。

青云县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县，人烟稀少，总给人一种孤寂凋零之感。

春雪放下卷帘，喟叹一声：“真不想回南州，若不是圣上赐婚的话。”

宣芝抬眸，灿然笑着：“被赐婚的是我，又不是你，怎么你倒先愁上了？”

一个是梁国的大将军，一个是当朝中书令府的小娘子，按理说，应该是门令人艳羡的婚事，可宣芝在春雪的脸上看到了嫌弃。

春雪煞有其事说道：“娘子不知吗？那位大将军可是个十分粗鄙之人，彪悍得很，南州贵女里没有谁是看得上他的，我是为娘子你感到不值。”

宣芝怔然，握着书卷的手指渐渐收紧，心思随着马车的颠簸越晃越远。

此次回南州，是为一桩婚事。

父亲在信中只催促她赶紧回去，对于将要许配之人，不过寥寥数语，连一点遐想余地都未曾给过她，倒是自己丫鬟春雪这番言论，让她异常平静的心生了波澜，对那位在传闻中名声并不好的大将军，有了第一次想要探索的念头。

百闻终不如一见。若他非传闻中那般粗鄙无文，那日后倒也不是不能心平气和相处；若真如传闻那般，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赐，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左右都是个死局。

宣芝如是想着。

马车很快驶离青云县城，转入乡间小道。一路上过荒野，穿阡陌，虽无战事在此地发生，却也能在百姓沧桑蜡黄的面容上看见战火的影子。

乱世之中，谁都不能幸免。

风声在道旁的林子里响起，将摇晃的车帘子掀起，冷风直灌脖子。

春雪“嘶”一声，从旁拿起氅衣给宣芝披上，忍不住发牢骚：“北境的春天来的太迟了，若是在南州，再过些时日那可是柳绿桃红了。”

话音刚落，马车骤然停顿，主仆二人双双没稳住重心，向后仰去，撞击在车壁上。

钝痛感瞬时席卷全身，宣芝勉强直起身子，盯着摇晃的车门帘子，问道：“发生了何事？”

外面静的出奇，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宣芝心底弥漫开来。

她探手揭帘子，指尖方要触及到，车顶咚地一声，马儿发出惨烈的嘶鸣，整个车身又开始猛烈晃荡。

宣芝把住窗框，春雪紧紧拽着宣芝，二人在车内被甩的左右摇晃。透过飘荡的帘子，宣芝瞥见几道黑影，正惊疑时，车身又发出阵阵撕裂声。

不出片刻，崩裂声惊天，车身四分五裂，哐当砸落周遭。

宣芝从未觉得天光如此刺眼。

洋洋洒洒的碎削从天掉落，将宣芝游离的目光和神思彻底拉回。数名黑衣人站在她们正前方，宛如鹰隼看待猎物般，充满逼人又势在必得的气魄。

黑衣人：“不是他。”

刺客？宣芝快速反应过来。

她们既不是这群黑衣人的目标，那接下来是否会化险为夷，放她们一条生路呢？

这种妄想很快破灭，她听到对方说：“但见过我们的人，都必须死。”

宣芝双眸大睁，一把利刃飞快朝她刺来，耳边回荡起春雪尖锐的喊叫：

“娘子！”

一瞬间，宣芝的脑子嗡鸣，腰间莫名多了股力道紧紧束着她，身子轻飘飘腾空而起。

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多了许多陌生身影，兵刃相交，杀气盈天，一场惨烈的厮杀在宣芝眼前逐渐呈现。

她打了个寒战，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正被握住。低头看去，是一只白皙，指节纤长的手，乍一看，宣芝以为是位女子，直到抬头，隔着纤薄的黑色垂纱，确认了好几眼，才敢笃定是男子。

宣芝试着抽手，男子侧头看向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似有不妥，忙要松开。

呼——

大刀的破空声陡然袭来，恍惚间，宣芝被推开，再抬眼时，刺客已与男子纠缠。

有鲜血吧嗒滴落，宣芝往上看去，只见男子的衣袖破了条大口子，血飞快将口径处染红。

黑衣人将男子逼退两步，带血的刀刃似乎往他的肩头又落下几分。

宣芝猛醒，终于看清这场刺杀是冲谁而来。

自己因对方身陷囹吾，又在危急关头被对方救下。

可她本就不是局中人……

宣芝摇头，打消脑子里这个不太厚道的念头，从地上爬起来，边走边利落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尽此刻所有力气朝黑衣人的手臂扎去。

黑衣人闷哼一声，男子趁机抬脚直踹其腹部，拉着宣芝退避到边上。

黏糊糊的液体滴在宣芝掌心，她轻声道：“你受伤了。”

“没事。”

男子的声音很轻，很稳，仿佛眼前的场面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宣芝没再吭声，在男子的庇护下放眼看去，发现这场混战里原来是三拨人。

一拨是为刺杀身旁的男子，另一拨混在其中，看不出目的。而这两拨人里，还有个身着红衣，同男子一般带着黑纱斗笠的人，见身形，应该是位女子，宣芝猜测她是男子的同路人。

很快，黑衣人又黏上来，挥刀一左一右向男子劈去，男子拉着宣芝避闪，不时赤手空拳主动出击，始终未让对方伤及宣芝分毫。

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二人很快落于下方，两把刀齐刷刷斩下来。

就在此时，刀光剑影之中出现两匹飞驰的骏马，相继踏过厮杀的战场，一把银枪咻地飞来，击穿两道黑影，稳稳扎在离宣芝仅两步之外的距离。

银枪还在摇晃，人已经停在她们跟前。

那是个极挺拔威武之人，目光冷峭扫过宣芝和男子，然后拔出银枪，带着胜券在握的霸道气魄走入混战中。

他是怎么把那些人解决掉的，宣芝不知道，只记得她刚寻回春雪，替男子包扎好伤口后，他便握着那柄淌血的枪回来了。

长枪铛声着地，震得枪锋残留的血渍四处抛洒，落在宣芝乳黄色的帔帛上。

宣芝瞧向帔帛上渐渐晕开的血污，抬头看向手握长枪之人。

对方似乎并没有望向自己的打算。

罢了，今日遭遇本就惊险万分，能跟保下性命已是大幸，其他的皆为小事。

她独自走开，去搀扶春雪。

刺客击杀宣芝时，春雪推了她一把，然后自己滚到车轱辘底下，摔伤了手臂。

眼下马车已毁，行囊虽然找到，但里头的东西所剩不多，春雪的手臂她只能简单包扎固定，待找到落脚处才能仔细察看伤势。

只是没有了马车，她主仆二人单靠脚力，不知何时才能走到落脚处。

宣芝瞧了眼天色，尚早，沿途应该设有驿站，此时离开还能在天黑前到达驿站。

“小娘子，请等一下。”

宣芝顿住，回头看去，是那位掩面的男子。

方才情形过于惊险，她没瞧得仔细，现下透过薄纱，宣芝才隐约瞧见，男子的面容俊秀出奇，竟带着几分女子的天姿，和他的那双纤手一般，若看的不够真切，怕是会被误认为绝色佳人。

这般仙姿，是连女子见了都会生出几分妒忌的，宣芝实在忍不住赞叹。

男子站定在她身前：“二位娘子是因在下才遭了这无妄之灾，不如让在下派人护送娘子一程吧。”

宣芝怔然，想到方才的遭遇，还心有余悸。

眼前这些人瞧着，没有谁是普普通通的，她不想再增是非，目光扫开，指着不远处那匹红棕马问：“那匹马可是你们的？”

竟是南地口音。

高修玉忍不住侧头看上一眼，见对方蒙着面又侧着身子，便收回视线，只耳朵里余下南北二地的口音来回流转。

“正是。”

宣芝欠身，温声道：“护送就不必了，此地距离洛州不算遥远，快马加鞭半日可达，不若就把那匹马赠予我们吧。”

男子愣了一瞬，很快点头：“好。”

宣芝带着春雪骑马离去，高修玉冲一旁的怀真示意，怀真很快带着几个捆在一条绳上，浑水摸鱼的匪徒离开。

此间只剩下三人，高修玉面色不改一瞬不瞬盯着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半霎过去，男子无动于衷，高修玉拨动银枪转身离去。

“高将军，请留步。”

高修玉回身，只见黑纱斗笠揭开，露出男子春风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