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几缕月光渗入,江祈安的眸子泛着清光。
他俯身将千禧圈在身下。
佳酿的芳香扑鼻而来,凌乱的发丝垂在千禧颈间,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千禧原本惊慌,但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望着她,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皱着眉头,“江祈安,你搞些什么?”
“武大哥可坏了。”江祈安神色认真。
“啊?”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千禧懵懵的,他为什么要提武大哥,武大哥哪儿坏了?
想着,她问出了口。
江祈安拧了拧眉头,“他每次都故意落下东西在你家,好让你去找他。”
“啊?”千禧挠头,“我……我也这么干过。”
“他还故意把衣服弄破,让你给他缝补衣裳,虽然你手艺不好,但他就是可着劲儿夸你。”
“你才手艺不好!”千禧怒瞪了他一眼,“人家都知道夸我,你呢!我手艺再不好,那衣裳也没见漏风啊!”
“我……我也夸你了。”江祈安的表情委屈巴巴的。
“你夸我什么了?”
“我夸你漂亮。”
“什么时候的事?”千禧还真想不起江祈安有夸过她,但是他现在莫名其妙说这些,是在干嘛呀!
一定是喝醉了!撒酒疯!
千禧还在无语中,哪知江祈安十分笃定的回答,“八年前,乡试前五天,我在镇上学堂等着考试,那天下大雨,你走了八里路,给我送来斗篷和雨伞,还有三件贴身衣物,一摞饼子。”
“你全身都淋湿了,可饼子被包了十几层布,还是热的。那时你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脸上,头花还掉了,你问我是不是很丑,我夸你可漂亮了……”
千禧想起来了,那时他要参加乡试,娘亲说,乡试对读书人很重要,她担心江祈安冷着饿着,就给他送去了衣物和吃食。
原来这些他统统都记得。
江祈安是个很内敛的人,不像武大哥那般洋洋洒洒,但无论她要做什么,江祈安永远陪在身边,受伤了他会背她走好几里的路,重活累活他全然包揽,一丝不苟。口渴了茶水立马就会递到面前,冷了就会有袄子披在身上。
他细致入微,知恩图报,相貌俊朗,才华横溢,有大好的前途。
就是性子有些别扭。
千禧莞尔,朝他盈盈一笑,“祈安你真好,以后要是哪个女子嫁给你可幸福了。”
江祈安瘪嘴,模样可怜兮兮,“比嫁给武大哥还幸福?”
千禧想都没想,立马点头,“嗯!嫁给武大哥有什么好幸福的。”
他人都回不来了。
江祈安看千禧垂下了眉目,与方才的表情不同了,他喉结滚动,咽了咽唾沫,道:“武大哥更好,我不如他。”
“嗯?”千禧环着双腿,脑袋耷拉在膝盖上,黑暗中她笑意温和,“你刚才不是说他可坏了吗?”
江祈安身子在缓缓往后挪,声音渐渐变得清朗,“那是对情人的小伎俩,我不如他,才会说他坏,所以我才是那个坏人。”
千禧觉得今夜的他很奇怪,猝不及防将她推到床上不说,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说武大哥很坏,说他不如武大哥。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
却在刚萌芽的时候,千禧浑身血液冷凉下了,掐灭了这个念头。
江祈安静静望着她,眸间几分愁绪,让他少了些平日里的锐利与冷峻。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所有话都被咽了下去。
许久酒意清醒了些,他意识到他做了多荒唐的事。
千禧是有夫之妇,又是媒氏,失德是天大的事。她还有疼爱她的公婆,若是失德,谁又能庇护她?
与她的一生顺遂相比,他蠢蠢欲动心思算什么呢?
就算武一鸿永远留在军中,他也不该再生出半点心思!
“千禧。”江祈安最终开了口。
“嗯?”
“我送你回去。”
*
天气暖和起来,千禧找了辆马车,载着梁玉香,孔从和她两个孩子往羡江而去。
岚县因着出过一个芙蕖夫人,在婚丧嫁娶上与其他地方不同,本地的女人可以随随便便回娘家,但是除了岚县,女子回娘家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会被认为与丈夫不合。
千禧早早嘱咐过,这一趟就是为了陪她来玩,顺路探亲,但一路上她仍旧能感觉到孔从的沉重。
梁玉香拉起了孔从的手,轻声细语地问,“姑娘这手真嫩啊,想必被呵护得极好。”
孔从僵硬笑了,“还好吧,以前很苦的。”
千禧竖起了耳朵,微微睁大眼,眼里有些雀跃。
之前她对孔从的话摸不着头脑,但她拜读过芙蕖夫人留下的书,现在强得可怕,跃跃欲试想实践一番。
孔从恰巧与书中至少八个例子对上了,她并不想承认她过得好,因为苦难能让她受人怜爱,这是她喜欢的感觉。
比起令人艳羡,她更喜欢令人垂怜的姿态,因为艳羡总是带着攻击,而垂怜却是温和的,同样都是目光聚焦,她选择一种温和的方式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千禧试探了一句,“是啊,苗大哥也挺忙,整日抱个木雕,有时候饭也会忘记吃,更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千禧的认同,打开了孔从的话匣子,她道,“是啊,那年青草病了,苗剑不闻不问,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木雕,我一个人背着她找大夫……”
孔从滔滔不绝诉说着这些往事,的确无助又辛苦,听到最后,梁玉香心疼得落泪,孔从反倒安慰上了,“梁姐姐,这都是小事,以后会慢慢变好的。”
看得出,孔从的气息舒展了,没了之前的沉重与紧张。
后半程,千禧一路唱着童谣,嗓子都冒烟了,就是想逗苗青草说说话。
但这孩子怎么也不开口,小心翼翼地黏着千禧,千禧一问什么便抿嘴笑笑,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千禧愁得哟。
到了羡江,在武家的老宅子落脚,屋里满是灰尘,还有许多杂物没有整理。
当初武长安身躯被烧伤,羡江县衙给了几十两银子,就将他从衙役队伍里除名,他浑身伤痛,没了收入,活着已是艰难,又恰逢武双鹤病逝。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梁玉香整日以泪洗面,一阵阵的心悸,熬了两个月还是病倒了。
好好一个家,在短短一年内,如侵袭而来的洪水,溃散的不成样子。
千禧整夜整夜睡不着,却不敢倒下,公婆只有她了,她必须振作起来,才能撑起这个家。
她写信给娘亲,娘亲便为她谋了媒氏这差事,一家人才像抓到了汪洋中的浮木,举家搬迁至岚县。
本以为会好起来,娘亲却突然病故。
千禧觉得天都塌了!
若不是有媒氏这差事吊着,有公婆需要支撑,她也说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
如今重回这老房子,千禧连呼吸都在疼痛。
夜里,她躺在床上,旁边空荡荡的,她总喘不上气。
她和武一鸿在这张床上做尽了情事,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现在想起,依旧能让人脸红心跳。
只可惜时间太短,短到不过眨眼之间,所有的美好就如那怦然坠地的瓷盏,碎了一地。
她起身,打开积灰的衣橱,里面有一暗格,抽开是满满信纸,纸张泛黄,放在鼻尖轻嗅,仍留有墨香。
武一鸿字写得不好,但从不找人代写,非要自己写。
有时是用碳笔,有时能找到上好的墨,他的措辞不似江祈安那般文绉绉,尽是些大白话,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像蜘蛛在纸上乱爬,却总是有趣。
“阿禧吾妻,今儿个我摔跤得了第一,几百个兵娃子非要认我当大哥,我说不行,我家有个弟弟,弟弟不不允许,你们都不能管我叫哥!”
“他们不愿,给我送上了羊腿肉,说必须认我这个大哥!我又义正言辞骂了回去,我对他们讲,我不止有弟弟,我还有媳妇儿,我认了弟弟,我媳妇儿就得管你们家长里短,不能累着我媳妇儿!”
“他们还是不愿,去将军那儿偷了一坛酒,酒碗凑我嘴巴子里,犟得很!阿禧你猜怎么着?我大手一挥,猛拍桌案,吼道,不行!我双亲尚在,他们不同意多那么多个儿子,多了也养不起!毕竟是认祖宗的事儿,他们不敢吱声了!”
“阿禧的字为何越写越小,跟米粒一样大,晚上想借着月光偷摸瞧瞧,嘿,那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清!急得我浑身刺儿痒!”
“我不在的日子阿禧没被我爹娘欺负吧?你不要想着什么孝顺公婆,他们有时候犟得很,特别是我爹,芝麻米粒大的小事,生怕你听不懂,今天念了明天念,天天念!这全天下就他一个人懂道理?”
“还有我娘,天天都说牙痛,还要吃糖,你就别给她买!她就喜欢得寸进尺,今天吃一颗,明天她就要吃一筐!”
“弟娃嘛,烦得很,从小就爱逗姑娘,方圆十里的妹妹都被他迷昏了头,阿禧可要小心,他最会骗人的……”
“写不下了,阿禧,等我回来。”
所有倾诉在此刻戛然而止。
这是最后一封信。
此后,千禧再也没有武一鸿的半点消息。
直到建元二年腊月十八,那日羡江罕见地下起了大雪,终年常青的山上白茫茫一片。
一个独眼的青年找到了她……
千禧看完这信,擦去脸颊两行泪,忙将信纸放进了暗盒,铺上一层又一层的手绢。
而后提笔写信。
“阿禧吾妻,我今日升任了千夫长,手底下的管着一千个人……”
她模仿着他的语气,他的字迹,一笔一笔写下一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