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仰头,借着门缝传出来的光线,瞧见了他饱含疑惑的眸子。
“没……没啥……”千禧还在憋笑。
江祈安不知道她笑什么,整颗心好奇又焦躁,止不住地吞咽起来。他想开口问,却是及时收住了话,转身往屋里去,“没啥就早些进来,外面凉。”
见他不感兴趣,就自己一个人笑多傻,千禧立马就追上去了,蹦跶着凑到他身旁,歪着脑袋,“你真不想知道?”
江祈安眸若辰星,带着狡黠笑意,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能逼你。”
千禧急了,忙慌慌拽住他的衣袖,将他往下扯,凑近了他的耳朵,将他的糗事在他耳畔轻轻吐出。
江祈安一听,脸忽青忽紫,唇瓣绷得极紧,脸越发滚烫起来,“哼……还不是你捅的马蜂窝。”
“不是你说想吃蜂蜜的吗?”千禧歪着身子仰视江祈安,眉眼弯弯的,与儿时相差无几。
江祈安脸色越发难看,声音渐弱,“马蜂窝里哪来的蜂蜜。”
“后来是怎么好的?”千禧盈盈笑着,“我记得我好像还因为这事儿挨了打。”
江祈安越想越气,还有一点点心酸。
那时的千禧自信满满,去路边采些不知名的野草,一口咬定那就是良药。他年纪小,刚到她家时他唯唯诺诺,不敢得罪这个姐姐,半推半就地信了,他将那草药捣成汁水敷在患处,肿了两天。
他吓坏了,吓得饭也不敢吃,直到两天后千禧娘亲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一番逼问才问出了实情。
千禧被狠狠打了一顿。
儿时的江祈安以为,他害她挨了一顿打,她一定会怨怪自己,将他赶出家门。可他没有家了,他还要读书,还要考取功名,离了此处他不知该去哪儿,他在千禧门前来回踱步,想求她不要赶走自己。
许久,他等到屋里的哭喊声平息,房门开了后,他犹豫许久,恳求的话却哽在喉咙,怎么也讲不出。
倒是千禧捂着自己被打肿的屁股,边哭边问,“祈安你还痛不痛?你以后要是生不了孩子怎么办?对不起,祈安,我……我错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像是吓惨了,但她还是一边抚着他的头顶,一边安慰着他,“没关系,你以后要是生不出孩子,我多生几个送给你!”
江祈安想起这儿时戏言,的确好笑,没忍住扬起嘴角。
时至如今,江祈安还是会偶然想起,那天夜里他的忐忑无助与绝望,而她,明明哭着,却给了他无比坚定的回答。
千禧笑够了,还莫名问了一句,“没落下病根儿吧?”
江祈安瞪了她一眼,“落下了你还真生几个孩子送我?”
“哈哈哈哈哈,真的!我不骗你!”千禧开玩笑地答。
江祈安却忽然警觉,“你和武大哥成婚后相处有两年,没怀个孩子?”
千禧靠着床边的软枕,长叹一口气,“怀过,两年前吧,身子不好,落了胎。”
江祈安蓦地心口难受起来,她说怀过他难受,说落了胎他更难受,他也不知要怎么样才能不难受。
千禧忽然坐直了身子,“你不要跟我公婆讲哦,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江祈安皱眉,看着她目光明亮认真,还带点请求,他没敢多问他们夫妻间的事儿,点头答应了,“嗯。”
二人沉寂下来,依稀能听见雨沿着房顶茅草簌簌流淌,顺着屋檐滴落在地发出哒哒轻响。
千禧打了个寒战,缩着肩膀,忽的一床厚厚的棉被从背后盖上来,灰尘的味道灌入鼻腔,夹杂着些许霉味,一丝清淡的柏子香,瞬间不冷了。
江祈安转身出去,火炉子上还热着一锅水,袅袅冒着热气,他装进桶里,调好水温,给千禧送进去,“洗洗睡了吧。”
“嗯。”千禧给自己拧着布巾,仰着头,往脸上一扑,热气蒸腾,“好舒服呀!”
江祈安淡淡看着她这模样,眉梢微扬,她还是没变。
千禧洗完,顺手就给江祈安拧了一块,江祈安愣愣的,许久才接过布巾擦脸,她刚还用过这布巾……
擦完脸后,江祈安将水倒进了盆里,热气腾升,千禧脱掉鞋袜,踩近了热气腾腾的水里,又是一声舒服的轻叹,“祈安你要洗吗?”
江祈安余光瞥着她晃来晃去的脚丫子,白花花的,不敢转过脸,“你洗完我再洗。”
“好吧。”千禧活动着脚踝,朝着某个方向转动时,脚踝有些疼痛,她嘶了一声。
江祈安忙转过头,就见她握着自己的脚踝,一脸痛苦,“怎么了?”
“应该是在山上崴了脚。”
江祈安伸手,想要瞧她伤得严不严重,可他伸手的那一刻,千禧猛地缩回脚,“不严重的,明儿就好了。”
江祈安只能讪讪缩回手。
千禧看起来温和,但实际非常霸道,她强势地对江祈安好,说要给他擦药就非得擦药。可轮到他展露关心时,却是不准江祈安越界一步,她说不痛就不痛,他不能强势给她看脚踝的伤。
他总是太过被动,于是屡屡受挫,他有些生气,气他自己。
千禧洗完脚后,他端着盆子就跑了,自顾自的洗完脚,到另一间去睡觉。
千禧听着雨声,睡不着。
脑中有无数事情亟待解决,比如,那个杨玄刀,她总想起他的脸,还有他离去的背影。
还有孔从的事情,她稍微摸到点孔从的性子,却不知该如何相帮,说到底是人从小到大养成的,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脾性。
最好的方式是等苗剑雕刻完成,稍微提醒一番,让他们夫妻二人自己适应。
噢!对!还没跟江祈安讲苗剑的事情。
她立马从床上蹦起来,去敲了江祈安的门,“祈安,睡了吗?”
江祈安进门后,没有向床边走去,而是仰头懒懒靠着门,一动不动。
他没有点灯,黑暗让回味会变得绵长悠远,与他见不得光的心思相得益彰。
直到千禧敲响门,门板微微震颤着,他的呼吸也随之而起。
他开门,声音淡淡,“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办法,她仍旧霸道。
江祈安跟着她回了房间,在床上给他腾了地方,想像儿时那般,裹着被子聊天。
江祈安没答应,千禧敢这样做是因为她没把自己当男的,但他心思不纯,没法堂而皇之地做出此举。
“我把苗剑安排到你家里了,还吃你们江宅的饭,使唤你家仆役,我一直想跟你道谢来着,要不我给你些酬劳?”
江祈安不悦,“不需要道谢,不需要酬劳。”
“还有哦,上次我去舟山遇见了流氓地痞,今天我才知道他们是莲花村的人,那个地痞头子听说我叫千禧就放过了我,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江祈安想来就气,“嗯,他叫徐玠,以前就是个不成气候的山匪,上次在巷子里欺负你的好几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真的?”千禧吓一跳,她就说声音怎么那么熟悉,“那你怎么不把他绳之以法?”
江祈安叹息,“他是个有人追捧的人,那群山匪和流民少说有两百人,我若杀了他,他手底下的人可能会动乱。”
“也对,擒贼先擒王!你希望他在莲花村做个榜样,让他底下的人也归顺!对不对?”千禧猜测着。
江祈安环着手点头。
千禧问题太多,江祈安站累了,不知不觉坐上了床,与千禧同靠在床头。
他沉声嘱咐,“千禧,徐玠已经很危险了,但那个杨玄刀更危险,你绝不能接近他。”
这话还是让千禧隐隐失落,她嘟囔着问,“为什么呢?他还能比山匪头子更危险?”
“我查不出他的来路,直觉来说他更危险。”江祈安低着头,眸间变得晦暗,“总之,千禧你不能接近他。”
千禧点头应下,却若有所思。
事情一件一件说完后,千禧才说到了她最头疼的问题,她将孔从和苗剑二人的事情说完一遍,仍旧觉得表述不清,让人直想挠头。
江祈安不知不觉缩进了被子一角,他听完那大致描述,只道三个字,“空心人。”
“嗯?空心人?”千禧惊愕不已,她竟觉得这个词儿描述得很精准。
“是,这样的人内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什么都要,又什么都怕,但是无论得到什么,都难以满足。”
千禧大惊,兴奋得寒毛竖起,“你说得好像很对,再说说!”
江祈安在某本书上看见过这样的描述,他回忆着道,“这样的人有许多,大抵从小受尽了委屈,处处忍让,还始终认为这是良善。”
“嗯?可是我也会觉得自己很良善啊。”千禧不明白。
“书上写的是,他们通常觉良善是自己最大的优点,但基本上都是退让,而非奉献。”
这些话让千禧如梦方醒,她多次觉得孔从不想听她的话,但是只要她态度硬起来,孔从就会妥协,她只要夸她温和善解人意,她就会平静。
千禧仍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反驳道,“可是这个界限在哪里?”
江祈安思考一瞬,缓缓答道,“我觉着……良善是主动的,而非被迫,但忍让一定是被逼迫,害怕,不敢承担结果。”
“这只是成为空心人的起因,若是妥协习惯,那一生都会害怕争夺,不争就得不到。”
“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什么,心当然就是空的。”
“哇!多读书就是厉害!”千禧满眼星星望着江祈安的清隽侧脸,不禁赞叹道,“但我还不够了解孔从,不能拿你这套说辞往她身上套!”
“嗯,也对,每个人都不相同,你当去瞧瞧她怎么长大的。”
千禧轻轻鼓起了掌,“嗯!祈安是好厉害!不愧是县令大人!”
江祈安被夸得眉梢扬起,“这话非我所出,县志里面有写过这样的人,是芙蕖夫人记录的,我刚好记得。”
“真的?县志还记了这些?我也想看,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千禧目光盈盈盯着江祈安,江祈安有些为难了一刻,他道,“好,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