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安正襟危坐,语气淡漠地开口,“讲讲吧,新夫人呢?”
“跑……跑了。”
千禧觉得太过荒谬,说话都磕巴起来,她将今日任遥留下的纸条给了江祈安,与他讲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就跪在一旁,低垂着脑袋,等待他的决断。
江祈安看着那八个大字,果真字迹洒脱无比,看久了,字迹渐渐失了焦,她低垂的眉头倒是无比清晰,头一回见她这幅模样,有些新奇。
千禧等久了,心里忐忑,偷偷抬眸瞄了一眼,就被抓个正着,他一只微挑的凤目看着自己,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千禧没法,该谈的事情还得谈,她咧出十二分的笑容,“县令大人不必着急的,任遥姑娘兴许只是头一回成婚心里害怕,散心去了,过几日便回来了,那这门亲事还作数的。”
江祈安闻言,眉头一拧,“所以她逃婚这事,就当我吃了个哑巴亏?”
千禧看他神色不悦,就知道没法这么简单解决,忙解释道,“任家也觉得万分抱歉,他们虽然想与县令大人结姻亲之好,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县令大人若实在气不过,不想结这桩亲事,他们愿拿出诚意,将彩礼悉数奉还,还会拿出同等的赔礼给县令大人道歉,只求大人以后不要记恨他们任家。”
“任家人良善,在岚县勤勤恳恳做生意已有十几年,从未想过对大人不敬,他们只求这事能体面私了,不至于以后受同行挤兑。”
千禧生怕说得不够,又噼里啪啦一顿解释,从两家人的和气,讲到了岚县邻里的和气,嘴皮子都说干了,还是没停下,“总之,若是事情闹大了,以后人家不仅看不上任家,还会连着大人你一起笑,大人你是当官的,这名声可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重要,以后大家在岚县抬头不见低头见,和气最好,和气生财……”
江祈安就这么冷冷看着她唇瓣翕合,就想看她还能说多久,听到最后,思绪飘忽起来,她以前有那么能说吗?
好像也挺能说,只是语气陌生极了,开口一个大人,闭口一个县令大人,公事公办的语气。
直到千禧膝盖好像痛得有些发麻,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沉,坐了下去。
江祈安恍然回神,眉头稍蹙,喉间滚动,俯身扶住她的胳膊,“你先起来再说。”
千禧见他终于动了,心头大喜,“大人这是愿与任家坐下来谈一谈了?”
她眼角眉梢忽然就染上笑意,让江祈安猝不及防,将人硬生生从地上拽起来。
恰巧此时,外面传来几声咳嗽声音,江祈安朝门边看去,几个人影在从雕花窗扇透出,他一把将人拉到了火红的喜床上坐着。
千禧一时惊呼,“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喜床。”
江祈安将手指往唇边一竖,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嘘!”
千禧不明所以,但也闭了嘴,不明就里被拉到了床里边坐着,乖乖凝神屏息。
她望着江祈安一脸严肃,将帐幔给落下了,周遭的光线骤然黯了不少。
红色帐幔混着昏黄烛光,让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旖旎。
不知不觉,她就缩到了墙角。
“千禧。”江祈安忽的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嗯?”千禧的声音也跟着小了,一双眼水灵灵地盯着江祈安,疑惑又好奇。
“千禧,你光考虑任家的利益,就不考虑我的处境?你这个媒氏还怪偏心。”他说完,眼角似乎带着笑。
阴阳怪气的,千禧又不敢还嘴,只小心翼翼地盯着他陌生又熟悉的五官。
“这婚宴全城人尽皆知,我若不讲明是任家姑娘逃婚了,我从哪儿变个夫人给他们瞧?”
“呃……但大人你若真讲明了,任家以后如何在岚县立足?”
“那我如何立足?”江祈安反问她,见她答不出来,又补了一句,“瞧瞧,你这不就是偏心眼,我和任家,谁亲谁疏,你分不清?”
千禧被这话问着了,好像都不怎么亲……
她不说话的样子,让江祈安十足的心寒,他们曾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多年,就算多年未见,也不该生疏至此吧?
江祈安心头微微有些哽,但见她眼眶忽然就红了,一时竟不知谁该委屈一点,忙开口,“我不是……”
“我只是……阿娘一辈子促成了那么多桩婚事,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误会,一定是她突然病发,才没来得及将任姑娘的心意传达到,所以我替阿娘给大人你道歉……”她说着,身子朝前探去,一副恳求模样。
江祈安见她一副求人的模样,莫名就有些生气,出声喝止,“行了,我知道,没怪你们。”
“真的?”
“真的,我不追究。”江祈安避开了那双忽然亮起来的眼,侧过脸,“你娘病去前两日,我去过了,后来有事去了州城,恰好与你错开了……对不起,也没帮上你忙。”
千禧紧绷了一整日的心,总算在此刻松懈,她笑眯了眼,“多谢县令大人!听说阿娘的丧事你出了钱出了力,劳县令大人挂心,这些钱我还给你?”
千禧自嫁人便去了邻县生活,娘亲的噩耗忽然传来,她匆忙赶来时人已故去,连句话也没有留下。
那时她人哭傻了,天南地北都找不到,只听得县令大人帮了忙,后来也没想起要将这钱还上,这下听江祈安提起,她才想起要还钱。
“在你家住了五年,你娘也没要我的钱,当还一份恩情。”江祈安淡淡道。
他侧身微微倚靠在床头,侧脸线条清贵俊朗,睫羽纤长,眸中似有愁绪,千禧没敢正面探究这个已然生疏的弟弟。
想起都想起千禧母亲的死,二人都沉默了半晌。
江祈安忽的看过去,她蜷着身子缩在床角,头靠着膝盖,看不见脸,低低发髻垂落,用一根红色发带绑着,气息却是忧伤。
他想安慰几句,却好像能看见她抬起头来的一张笑脸。
她不会在他面前哭的,只在在他面前笑得没心没肺,转过头去找武大哥哭哭嚷嚷,倾诉所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江祈安有些讶异,本以为六年过去,他早该想不起这些事的,现在却能无比清晰的揣测她的每一个表情。
“千禧,你嫁给武大哥,过得好吗?”
他淡淡的声音飘来,千禧一愣,而后猛地抬头,笑意盈盈,“好啊!武大哥待我可好了!公婆都待我极好!”
她的神情与江祈安想象的一模一样。
“哦,那就好。”江祈安道。
门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江祈安凝神听着,有那么一丝烦躁。
回忆归回忆,现下的事情还得解决,他忽然就对千禧扬唇一笑。
千禧有些莫名其妙的,总觉得他和当年比起来,危险了不少。
“千禧,你既成了媒氏,总该考虑两家人的问题,可不能偏颇。”他一本正经地开口。
“那当然,两家的颜面我都得顾上。”千禧点头,听得认真。
“那便好,你仔细听着,我并非一定要怪罪任家人,但我现在的确没了夫人,这事情对我影响很大,我会有麻烦。”
“大人什么麻烦,你说出来,我能解决便解决,不能解决我们商量商量。”
“今日府上来得贵人不少,但最身份最贵的,还要数马公公。”
马公公?一听就是宦官的名。
千禧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马公公身后是当朝十三公主,他之所以来,并非来贺喜,而是来盯着我。”
“他盯着你做什么?你得罪人了?”
江祈安摇头,“十三公主想要让我做她的驸马,我没答应,她就一直让人盯着我!今日任遥突然逃婚,我担心这事若是传到马公公耳朵里,这十三公主会逮着这机会,缠着陛下要他赐婚!”
“噢,桃花债!”千禧听明白了,但她又不解,“当驸马不好吗?被公主看上可是天大的好事。”
江祈安嘴角抽了抽,“京里形势复杂,当了驸马就没法好好做官了,陷入党争,一生蹉跎,你觉得这是好事?”
千禧不理解怎么个复杂法,但还是摇头,“那可不好……但我能做什么呢?我又不能左右公主的决定,天命难违的,要是皇帝赐婚,你还不就只能嫁了……娶了公主。”
“我的仕途才刚开始,绝不可能!”江祈安说得斩钉截铁。
千禧也凝神思索一番,那个什么公主看着心爱的男子要成婚,本伤心欲绝,现在突然这婚成不了,又像是绝处逢生的希望,那不得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啊!
这个江祈安也不能得罪了,不然她娘的一世英名就毁了,她也去不了金玉署任差,任家也会名声扫地,高大人也没了官,好好日子是再也过不了。
“嗯,那不如就装作你夫人没跑。那个马公公不可能一直盯着你,只要他看见你与新夫人浓情蜜意,自然会知难而退的吧?”千禧一脸认真,“等他走了,城里百姓早都忘了这事,那时再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婚,这事就能过去,对不对?”
“嗯,可行。”江祈安看着她认真地面容,眉梢微扬,“但任遥跑了,怎么装呢?”
“去找个适龄女子来演你夫人!”千禧觉得自己这办法可行,眸中雀跃不已。
江祈安挑眉,门口又有脚步声走来走去,还有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他朝千禧嘘声,二人趴着躲着挪到了门边。
站在门口的马公公嬉笑着,“这江大人还不洞房?是不是瞧不上那任家女?咱家早就说过了,乡野丫头哪有咱公主好看!”
江家家仆已然应付了许久,这会儿实在有些烦躁,“马公公尽操心这些事,这是我家大人的私事,你管人家洞房不洞房!到这听人墙角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你大胆,是陛下操心这桩婚事不成,江大人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人才俊秀,可不能配这些乡野丫头!”
“马公公别操心了,江大人已然拒了公主的亲事,今日更是明媒正娶将任家小姐娶进了门,婚书上官府的红印清清楚楚,再肖想也不行!”家仆也硬气起来,二人争论了许久。
这些话听得千禧心惊,她还以为人家公主只是看上了江祈安,没成想他是拒了一门皇家婚事,得罪了天家的后果她不敢想,而此刻更重要的是这马公公好似跃跃欲试想要破坏这桩婚事。
她忽然不想再拉个无关人入局,于是一把拉住了江祈安的胳膊,“祈安,你别急,我帮你!”
她眸光熠熠,坚定又明亮。
江祈安眼神里闪过一抹震惊,而后变成了玩味,“嗯?你怎么帮我?”
人说着,就被拉回了床边,帐幔又落下,千禧将人推进了床铺里。
昏红帐幔内人影幢幢,江祈安不禁攥紧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