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街是一个令无数下都人梦碎的地方。
通过非法途径来到上都的下都人被称为越境者。他们无法进入上都生活,为逃避治安处的抓捕整日东躲西藏。
不知是在哪一天,有人在第九区的边界线上发现了一处隐蔽的山坳,无处栖身的越境者们相继聚集到这里。
后来,人们把这个地方称为逐日街。
从逐日街的街头漫步到街尾,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一条歪歪斜斜的街道,道路两旁叠着简陋破旧的房屋,泥泞坑洼的土路上尘沙四起。这条街不大,看起来也有些破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要你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说到钱,虽然逐日街位处上都,但这里的人们依旧花着从下都带来的货币,重复着之前的生活方式,就好像灵魂来了上都,但身体仍停留在下都。
逐日街街头常常聚集着一群失魂落魄的游荡者,有的仰头望天,有的埋头蹲地,有的呆滞,有的傻笑,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泪流满面。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一条阴暗的后巷里,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中年男子的黑发混杂了许多银丝,额头眼角处堆着很深的皱纹。他周身已被小山似的碗碟包围,面前摆着两个大盆,一盆满是泡沫,一盆清澈见底。
男子从泡沫里捞起最后一个碗,麻利地塞进了右手边的清水盆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手肘撑在膝上,慢慢站起。起身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被泡的发白的布满褶皱的手随意往围裙上一抹,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巷子。
“老陈!老陈!”后门里传来呼喊声,两声之后无人应答,那人的语气便不耐烦起来。
“老陈!你聋……”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的大汉,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材高大魁梧,长相斯斯文文,正是这家店的老板。饭馆老板四下张望,巷子里竟空无一人。
“这个倒霉鬼,整天就知道偷懒!”
老陈也是逐日街游荡大军的一员。每个游荡者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老陈也不例外。老陈的故事是印在他T恤上的照片,照片上白皙文弱的女孩,是老陈的女儿陈无忧。
虽然人生不可能无忧,但作为父母,仍是盼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少一些忧愁。
老陈本是下都一家高档小区的保安。保安旱涝保收,包吃包住,工作清闲,虽然赚的不多,但只要节俭,日子就能过得去。老陈和妻子是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时认识的,两人日久生情,恋爱结婚,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日子虽穷,但也算美满。老陈的妻子怀孕后,就被厂子辞退了,眼见厂子的效益越发不好,老陈也不得不未雨绸缪,于是,他在辞职同事的介绍下,转行做了保安。
老陈平静的生活是在陈无忧十三岁那年被打破的。老陈的妻子在孩子上了幼儿园后,便打起了零工。在下都,女性一旦选择生育,困难便接踵而至。怀孕之时,要面临失业的风险,生育之后,若没有亲人帮衬,几年之内根本无法工作,就算孩子长到上了幼儿园的年纪,仍需大量时间照看,因此很难胜任全职的工作。所以,打零工成了很多妈妈唯一的选项。打零工虽然收入不稳定,但胜在既能兼顾家庭,又能补贴家用。
那天,老陈妻子接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她和往常一样,背着一包清洁工具出了门,但却再也没有回来。
老陈的妻子在给雇主家擦窗户时发生了意外,她不慎从高层跌落,当场死亡。事发后,雇主没有推卸责任,赔了老陈一笔钱。
几年过去了,老陈还是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他的寄托也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女儿。
老陈工作的小区渐渐聚集了一个特殊群体,一群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她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时尚,肩上的包从不重样,开着张扬的豪车,整日玩乐。这些女孩晚出晚归,似乎不用工作,就有不菲的收入。
女孩们偶尔会和自己的伴侣出双入对,但奇怪的是她们的伴侣并不固定,且多数女孩的男伴并非同龄人,而是年长她们许多岁,甚至连做她们父亲都绰绰有余的老男人。
时间一长,大伙便对这些女孩的“职业”心照不宣了。
老陈见到那些女孩时,总忍不住摇头叹息,因为他有一个和这群孩子差不了几岁的女儿。自那之后,老陈常常担忧女儿的未来。
陈无忧学业不精,无法通过选拔到光明学院读书,但她无比渴望上都,她说自己不想做下都人,只想做上都人,做下都人庸庸碌碌一辈子,累死累活,辛辛苦苦,得不偿失。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她不想成为自己的母亲。老陈觉得女儿的想法有道理,天下的父母又有哪一个不希望子女过上更好的生活,因此,老陈拼上了全部家产,和女儿来到逐日街,想替女儿完成心愿。
可来到逐日街,老陈才明白,除了那条人尽皆知的渠道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虽然第九区会定期给逐日街发放一定数量的临时身份名额,但这个名单被牢牢控制在一个人称姜老大的人手中,是花钱都买不到的。更何况,临时身份和正式身份差异巨大,根本算不得成为了上都人。女儿考不上光明学院,成为上都人的梦也就碎了。然而陈无忧不信邪,偏要留在逐日街试一试。老陈和女儿陈无忧两个人越境的费用,已经相当可观,之后拖人找关系,打听消息,又浪费了不少。为了避免坐吃山空,老陈只得瞒着女儿到餐馆打工贴补家用。陈无忧心疼父亲,更恨自己不争气,但又不想就此放弃,心急之下,父女俩争执起来,结果,陈无忧一气之下跑出门去,再也没有回来。
老陈的女儿已经失踪一个半月了。老陈最初是在街上拼命叫喊女儿的名字,逢人便问,后来,他印了厚厚一沓寻人启事,贴满了逐日街的每个角落,再后来,他开始满山遍野地刨,恨不得连石头缝都钻进去瞧一瞧。甚至,他还起了到第九区治安处报警的心思。
逐日街是光明城里最为特殊的地方,它虽位于上都,却又游离于上都之外。二十年前,光明塔终于意识到越境者是根本不可能被全部清除的,所以他们默许了逐日街的存在,但仅限于逐日街。越境者一旦踏出逐日街,治安处便不会再手下留情。所以,老陈若要去第九区治安处报警,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会被当场逮捕,遣返回下都,接受严厉的惩处。
老陈像幽魂一样,在街上乱飘,眼角亮晶晶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他用双手扯住衣服的下摆,害怕胸前的照片起皱。
“哎!又疯了一个。”说话的人坐在未明书斋的台阶上,手捧着一本《悲惨世界》,不过,他的眼睛从没在书上停留过,而是一直在东张西望。
他合上书,伸手一抛,把书扔给了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
年轻人瘦瘦高高的,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夹克,将将好到腰间,袖口卡在小臂处,整件衣服紧箍在身上,没有一丝余地,内搭是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领口松松垮垮的,下身的黑色牛仔裤倒算合身,但裤腿有些短,脚踝和一截小腿都露在外面,鞋子倒是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但脚后跟的空隙能轻松塞进一根手指。任谁都看得出,他这身行头不是偷的就是抢的,或者是借的,总之不是他自己的。年轻人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发色浅,皮肤白,整个人就像过了水一样,把原本的颜色冲淡了。他长着一张极“硬”的脸,看上去就是个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狠角色。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正气,若非他常和一群痞子混在一起,倒真像是穿着便衣的治安官。
“阿灰,给你看吧。字多,头疼。”
名叫阿灰的年轻人把书揽在怀里,木讷地回了一句:“谢谢,谢哥。”他的声音比起硬朗的长相,还要更硬,一张口就老了十几岁。
“乱认什么!我可不是你哥,别叫那么亲,直接叫名字就行了。”谢哥连忙摆摆手,不耐烦道。事实上,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还挺享受别人喊他“哥”的,毕竟在这个地方,比他辈份小,又懂礼貌的人压根没几个。谢哥本名谢淼,逐日街的人都叫他谢三水,他从出生起就在逐日街,是个坐地户。
阿灰有些为难,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改口,一时语塞。
“开玩笑的!你既然叫我一声‘谢哥’,那就是我的人,保证罩着你。”谢三水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阿灰的肩膀。
阿灰点点头,把书背到身后,微微翘起嘴角,继续笔直站好。他时刻记着未明书斋的规矩,迎宾一定要微笑。
“阿灰,我考考你,那个字念什么?”谢三水指着对面旅馆窗户上贴的字,问阿灰。
“休……什么。”阿灰一阵尴尬。
“休憩!”谢三水蹭一下站了起来,仔细打量起阿灰,大吼道:“你小子不是高中毕业吗?原来你撒谎!老大最讨厌没文化没底蕴的人,你以后少说话,别给我丢脸。”
“是,谢哥。”阿灰只顾点头,不管谢哥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谢什么谢,还谢!”谢三水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去推阿灰那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但又及时忍住了。
只因,收留阿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大。这个人同时也是他的恩人,是他无比敬仰的大哥,未明书斋的主人时未明。
“等了大半天,半个人都没有。”谢三水把嘴一撇,“这年头,人心浮躁,早就没人看书了。但就算没人,我们也要坚持迎宾服务。书斋是高端场所,就讲究一个风雅。别偷懒啊,阿灰,我进去瞧瞧。”他叮嘱完阿灰,就溜进了书斋。
阿灰把《悲惨世界》握在手中,目光跟随在疯疯癫癫的老陈身上。街上失魂的父亲仿佛跃上了书的封皮,现实编织了虚假,虚假诉说着现实。阿灰眼底的光,透露出此人的不同寻常。他根本不叫阿灰,也并非越境者,他来到逐日街有特殊的目的。
其实,阿灰就是余晖。
余晖为什么会来到逐日街,成了阿灰,此事说来话长。
余晖成功考上了正见者,如愿被分配到了第九区治安处。他进入治安处的第一个任务就与老陈有关。老陈的女儿失踪后,他无路可走,只能找治安处帮忙,当时,第九区治安处刑案组组长陈潇正好在逐日街附近办案。
陈潇决定帮老陈找回失踪的女儿。
然而逐日街一直游离于第九区的管辖之外,所以治安处不便直接插手,于是陈潇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即将加入第九区治安处刑案组的余晖。
余晖尚未入职,对常和第九区治安处打交道的逐日街人而言,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就这样,余晖还没踏进第九区治安处的大门,只匆匆见了一眼未来的上司陈潇,就被派到了逐日街执行找人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