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绛眉头轻挑,晏一不明所以,松非却明白他定是自忖料错了他与师尊的关系。但昌绛既在这样的地方当值,还能以玉镜之身坐上执事这样有些权力的位置,灵活机变非同一般,他也不刻意道歉,直道:“原来如此,木公前辈、夫人,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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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居然有被人称呼“夫人”的一天,这算是,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遇得上吗?多亏松非从这界的门派里破门出教了,要不然,他是不是还会有被叫“嫂子”的时候?
手痒,想揍人。
可他明明自己答应了松非假扮道侣之请,揍人也揍得师出无名。
可恶。
林小寒拼命憋笑。脱线如他,也能察觉到晏一显然是不高兴了,更别提松非与昌绛。
松非大着胆子,伸臂揽住晏一的肩,道:“好啦,后进无知而已,师……”他实在不知如何另改称呼,直呼师尊名讳是绝无可能的,这样断在中途,在外人看来,倒十足是个温柔解意的郎君。
晏一忍住一巴掌把搭上来的爪子扇开的冲动,不明所谓地哼了声。松非又连道了几声“莫气”,简直称得上做小伏低了。
昌绛在旁看着,目中羡色一闪。他引着三人又穿过两重楼。
站在第三座楼半中露台向下望去,重楼环抱中的空地上却是一片蜂巢状排列的小院,约莫百余个,各有强光笼罩,内里难辨。
昌绛摘下腰上悬着的浅黄玉佩,低声念咒,东角的一处院落强光骤熄。他讨过松非的黑色玉佩,又抛出两块黑沿白底的相似玉牌。黄玉佩上射出三道光来,点在一黑二杂三块玉上。片刻后,他将三者俱收回奉给松非,道:“木公前辈,请。”
松非将一块杂色玉牌抛给林小寒,另一块则奉至晏一面前。晏一随手取过。只听昌绛念了声“传”,露台阵纹亮起,四人踏足之地,瞬间已由楼台之上转至小院之中。
说是小院,其大却远出乎林小寒想象。粗粗打量,纵横足有百丈,草木山石掩映数处亭台屋舍。立在院中,视野无遮,并不见该有的高楼逼压。
三人住在这么宽敞的地方,不会太奢侈么?
他正暗自咋舌,却听昌绛道:“此处想来无法和前辈府上相比,但勉强还称得上整洁清静,不知前辈是否满意?”
松非看向仍被他揽着的晏一。
晏一神色不动,淡淡道:“尚可。”
松非便道:“就是此处吧,有劳执事。”他手指在黑玉上一划,一串金色星芒从黑玉跳至昌绛的黄玉上。昌绛喜道:“多谢前辈赏赐。”
“若前辈与夫人有事,对玉令施传声咒便可传唤在下。此院序为天五,内中陈设已录在玉令之中,外出可由门前传送阵传入各座主楼。夫人与您这位弟子在阁内闲步时,只要佩上玉令,阁中弟子自会知晓是您这院的人。”
松非听他夫人来夫人去,虽很难说不窃喜,但考虑到师尊心情,还是使了个颜色给昌绛。
昌绛了然,道:“在下便不打扰三位休息了,请容告退。”见松非点了点头,他便依旧如来时一般传送离去。
确定已无外人在侧,松非放下手臂,又在院落原有的结界内另设了三层禁制。随后,他屈膝跪地,道:“弟子冒犯,请师尊赐罚。”
林小寒尴尬的不知往哪里瞧好。这两位,处处颠覆着他对光朱与玉镜相处定式的认知。虽说有师徒名分,但偏生和衍前辈又对乃师暗怀朱玉之情,便叫他也无法以寻常师徒视之。他正想是否插科打诨缓解一下气氛,晏一却道:“我岂会胡搅蛮缠,滥用刑罚。既说好扮作道侣,这些……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您说话的时候不要磨牙,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些。
林小寒与松非不约而同想。
松非还要请罪,晏一却不想再强忍从船行开始积累的不快与他纠缠不休。他缩地成寸,几步掠进了闭关室中。松非跳起来紧随其后,险些被封石拍脸。
“贵客大人,这是我要的东西,去安排。”
一张长长清单在识海中滚动起来。
师尊好像真的生气了。松非想。
如果还是在仙界,师尊断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而动气,毕竟就他所知,当年师尊在仙界异军突起,没少遭前辈辱骂,也未听说有隔夜之仇;这遭至多算是误会与调戏,怎么看都不至于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是修为降低以至心境返俗吗?还是因为一路积聚了许多不爽,被这一遭点起了火?
不管是哪样,他都很心疼。
他的师尊,应是寰宇之风,涤荡天地,自在无拘,现今却生生困在此身此处。
他有罪。而他的神明如此宽和正直,不肯让他受半分不白之冤,反倒加重了他的内疚。
尽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叫师尊这样简单的回去。
这罪孽,纵然万死难赎,他也甘心抗下。
他抚摸着封石,目光灼灼。
“师尊少待,弟子这就去搜罗。”
封石只能单向传念。他喊了声,又交代了林小寒几句,转身掠进了传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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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走了。
闭关室除了正中一块蒲团状的玉晶空无一物。晏一盘坐在玉晶上,感受着以仙器为基的纯净灵源,头一回无心修炼。
自落枫门醒来至今,不过区区五日……
五日算什么?对他来说,比凡人的一次眨眼还要短暂。莫说专程闭关,他偶尔短暂神游,也是数百年倏忽而过。时间对仙人,特别是如他一般半步入神的大能来说,几乎是没有约束的。
无约束,自然意义微小。凡人所谓的海枯石烂,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沧海桑田几相变换,无法令心惊动。
可就是这流落下界的区区五日,他因各种原因产生的情绪,比往前数五千年还要多。
仔细想想,他好像就没怎么正经做过凡人,做修真者的时间,也相当有限。
他生而知之,七岁结丹,二十岁元婴,百岁化神,两百岁合道,五百岁升仙。
又五千年,他已是与那些成仙几万十几万年的老鬼们平起平坐的一方垣主。
倒霉徒弟还没拉扯起来,诸方大能共举列仙会以治仙界乱象,他居首座。
……
他喜欢修炼,天道也从未在这上面为难过他。
别人修炼逆天而行处处艰难,而他顺风顺水,以至自以为无往而不利。
晏一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没有言出法随,没有一整个星垣的能量随心抽调,没有堆积成山,只松非一个搞得清明细的法器异宝,剥除了这一切之后,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因为他毫不费力就拥有了一切。除了拉扯松非,他甚至没遇过任何值得铭记的困难。荣光与成就仿佛天生就笼罩着他,就像凡人往往不会思考他们为何生活在空气中。
当低头不敢言的敬畏换成了几乎顶在脸上的下流与轻蔑。
当取之不尽换成了捉襟见肘。
当一身伟力的仙体换成了不时闹事的寻常肉身。
他,还是他吗?
晏一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与顿悟之中。
也许有人叩过门,也许只是他的幻觉,时光的流逝被模糊了,直到他被自己身体的热度所惊醒。
有些熟悉。
在初醒那天,他也感受过类似的感觉。
那是信期的感觉。
只不过那时他是被药物强行催发,程度远没有现在这样剧烈。
空气里香味浓得有些暴烈。
晶石的微凉穿过shi透衣衫传到灼热体表,一股要命的空虚感从元婴直达到他的元神。他歪斜了坐姿,未几,径直放任自己躺在了地上。
玉镜的本能他暂时无法消除。但这并非不可忍耐。
虽然,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只发|情的野兽。
高若远记忆里的景象猛地杀入了他的脑海。那些原本让他感到恶心的情景,竟然变得有些令人向往。
外面就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光朱,他可以命令他满足自己,只要递一句话出去就可以……
不可能!
晏一猛地一口咬破舌尖。激痛让他从本能的缠绕中抽离了些许。
十天,只有十天而已,他很可以安安静静地熬过去,怎可能把自己的弟子就此拉下yu海泥沼之中。
然而,似乎有人并不想让他安静。
一阵密集的碎裂声后,他感觉到有风透了进来。
凝目看去,朦胧中,他熟悉的那个身影闪至他身边,手足无措,似乎全不知该如何作为。
他嗅到了光朱的信香。木质香气中和了浓郁到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液滴的山野花香。
本能在耳畔低语。
诱惑他。
快啊,诱惑他。
他不由笑了笑,道:“小鬼……你进来干什么?”
松非完全呆住了。
他很多年前也曾被叫过小鬼,但那时他只觉得他爽朗潇洒,即使踉跄着也要跟在他身后。谁能想到,他有一日会用这样粘稠如蜜醉人如酒的语气如此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