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电梯上楼去餐厅时,辛楠点开聊天软件,除了学校班群几条通知就没有消息。
她有些失落。至少她以为,赵泽新会问她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无聊的问候也总聊胜于无。
又照常刷新了一下朋友圈,发现不久前白薇今天发送的朋友圈图片,除了今天和赵泽新以及范范的合照外,还有好几张之前和赵泽新单独出门的相片。她的手指僵在半空,悬在屏幕之上。
一张张照片,冲着她铺天盖地砸过来。
白薇下雨天会披着他的棒球服外套,手上是两个人出去玩一起diy成对的银戒指。他在前面走,她小步跟在身后笑着偷拍他,直到他回头。
那些细节就藏在照片里,在泛泛之交的眼中一闪而过,只有在乎的人会被留下刮痕。
什么意思?
辛楠攥紧手机。想起白天在冰场里,赵泽新暧昧不清的眼神,与他没有说完的话。
她还是太单纯了,以为踌躇就是难以寻觅机会的解释与重修于好,不知道身边的人早就在朝前看,只有她还傻乎乎以为回头还是过去,不知道那里早已经拆迁建了墙。
电梯到了。
她熄灭手机屏幕,深吸一口气走出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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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寅显然已经在餐厅等了有一段时间,这会儿正随意拿了一本杂志翻阅。
辛楠只是不经意看了一眼,瞥见封面上用超大字号加粗写了一句——五月美术馆欧洲美术真迹展,寻找贝尼尼……
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便已经合上了杂志。
“等很久了吗?”辛楠回神礼貌道。
“还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点了些特色。”
她落座,结果他手里的菜单,知道这样的形式不过是走走过场,他做东,她不敢挑剔。
……
上菜后,她在餐厅和魏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聊的事情大多无聊,辛楠只是粗略地讲了一些关于自己在学校的生活,回过神来时发现对面的人自始至终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下雨了,这场雨让他的沉默与失神再次被放大,辛楠一头被雨水声淋醒,这种不平等的对谈关系让她顿时失去了任何交谈的欲望。
嗓子里说出一半的话突然引来一个休止符,她突然又想起那则令她多想的朋友圈。
不想再讲了,一如她已经厌倦了一切不对等的交流关系。
意识到气氛的转变,魏寅转过头含笑望着她,坦然,却不见几分真心实意。
“怎么了?”
虚假的礼貌。
辛楠垂下头,睫毛扑朔着,“没什么。”
“是吗?”他依旧是似笑非笑。
她突然觉得现在的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好像一场考试,她是这个考场唯一一个等待着命题的考生,坐在对面漫不经心的魏寅是那个考官,正在一点一点等待她露出破绽。
他在试探什么?兴致勃勃地观察一个出生贫苦的女孩在面对浮华物质的时候坐得住几分?还有仅仅好奇她究竟内心腐烂到什么样的程度?又或者是把她短浅的眼界当作无需语言描述的笑话?
芒刺在背,辛楠想到这里不由握紧了刀叉,嘴里的牛排索然无味。
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信任,哪怕一分一毫。即便她之前听从了他的话不再联系诗邈,即便扔下了自己同学和喜欢的人奔来医院等魏诗邈恢复到半夜,他还是认为她另有所图。
她不是自命清高的人,但开始对这场测试感到疲惫。
她终于决定不再说话,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举起一杯酒灌进肚子,敏锐地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这酒度数不低……”他沉着声音开口。
辛楠很少喝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如何,下意识举起酒瓶去看度数,忍不住心里骂——那你为什么要点一瓶摆在这里?道貌岸然的神经。
似乎是看懂了她小孩子一样的行为背后的潜台词,他忍俊不禁,气氛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松弛。
“酒店送的,我没有点酒。”他放缓了语调,好言解释。
辛楠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只能讪讪别过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呢喃了一句,“有时候真的讨厌你们这种人……”
他倒是听清了,扬了扬眉, “哪种人?
辛楠没想到会被他听见,回头时迎上了他饶有兴致的目光,略有些结巴开口,“北、北京人?”
话一出口,她一下子联想到高中历史课本第一课,北京人,灵长目人科人。忍不住暗自笑场。
魏寅嗤笑一声,“你怎么就笃定我是北京?”
她被这一出反击彻底击傻了,仔细一想,他的确没有说过自己就是北京人,说话也从来没有北京口音,很多事情都是是自己先入为主下的定义。
辛楠略有些无措的样子惹笑了对面的男人。
她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那么纯粹的笑意让她一阵恍惚。
一瞬间,辛楠好像明白了什么,方才那些敏感作祟的猜测霎时间被拆解干净,她的怒火泄了气,柔和瘫软在玻璃墙面。
她喉咙动了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就直接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
闻言,魏寅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好似一把折扇,把表情都藏了进去。
“没有。”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几乎是立即就认定他在说谎。
虽然相处时间屈指可数,但辛楠早就发现了他的破习性——譬如喜欢在自己游刃有余的时候把问题反抛给别人,毕竟分外精明的人永远不会率先给出答案。
所以在有关“魏寅”的语境里,真相在疑问句中永远捉摸不定,只有否定,只有否定的背后才藏着真正的回答。
“和你交往的人会很辛苦吧。”
她感到头晕,话出口带有歧义也不自觉。
“我知道。”他对她的话没有避讳,“所以我没有。”
所以我没有。
窗外雨下得大了,辛楠不知道这句话可否被误解成一种错觉。
她又想起自己好几年前一个人孤身来到北京,在被大雨淋透之后一个人高烧一场。但那年她尚且还能做梦,醒来后她的世界里依旧还有人,还有她数以万计种可能的未来,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突然希望这场雨不要停,就像她希望这顿晚餐不会结束一样,不必高烧,不必执迷不悟,不必大梦初醒后去长歌当哭。
她不是擅长忍受寂寞的人,但偏偏,她总是在不同的年龄阶段站在孤立无援的海岛,旁观眼泪延绵不绝地顺着岁月漫延。
想到这里,辛楠低低出声,
“要玩个游戏吗?”
对面的人手握着玻璃杯,里面白水剔透。
他忍俊不禁,“你是小孩子吗?”
“赌上这瓶酒。”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收敛了戏谑的神色。
“我知道。”她异常认真, “我还没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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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最普通平常的印度纸牌玩法,被称为Indian poker的同时,也被唤作Blind Man's Bluff。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下注游戏,除了赌博运气之外也是一场心理战。
简单介绍完规则之后的辛楠一开始还能占据上风位置,只是没过太久,她就发现所谓“上风”只是错觉。
魏寅非常擅长用这样示弱战术来试探她的能力上限,直到她将能力暴露无遗,他才会慢慢发力,一击收割她手里的全部筹码。
这种打法输赢的裁决往往只在一瞬间,他以狂风之势卷过她的领土,须臾间,没有再给她留下过其他痕迹。惨无人道的掠夺让辛楠瞠目结舌。她想过自己会输,只是没想到会输得这样惨。
连连败退几局,辛楠已经喝了好几杯酒。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酒量到底如何,但目前看来应该是非常差的,几杯酒下肚已经开始晕头转向。
看出她已经力不从心,魏寅不咸不淡地开口,“你可以不用强迫自己喝。”
她闷哼一声没理他,一口灌下一杯,喉咙被刺得发痛,却只是深吸一口气——再来。
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着她胡闹。
直到辛楠已经喝到不行,发红的脸颊贴在桌子上降温,眼神发木时,魏寅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让人来把酒瓶撤走了。
“还要玩吗?”他俯下身,反问的语气中带着些好笑。
“你的玩法跟别人都不一样。”她忍不住喃喃自语,“你太难猜了。”
他一愣,不知怎得,这个似乎是答案取悦了他,转而长笑。
她听着他笑,一只手抱着玻璃杯贴在脸上,自己也忍不住傻兮兮地笑起来。
奇怪了,明明她本意不是这样的。
这个游戏是高中时赵泽新教她的。十几岁的孩子活在没有电子产品的国度时,总会忍不住想方设法地寻找乐子,而纸牌是最好偷生的违禁品。
他们一群人围坐在教室,把对方要猜测的数字纸牌贴在自己的脑门。
那时候赵泽新总是输。
辛楠有些急了,告诉他,场上所有人都是你的对手,你不可以只盯着我一个人就不放,这样会输的。
他笑,却也不解释,直到很久之后才让她懂,他不是在看她脑门上的纸牌,他是在借着纸牌看她,用这最无聊也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辛楠你从小到大拼命惯了,太专注于数字量化的排名,认定了这个世界成王败寇,不知道有一种喜欢是甘心认输。
这种感情太犯规了。
那时候她多意外啊,锱铢必较惯了的人吃口包子都要把馅料留到最后啃,哪里见过有人主动把全部筹码献出来供她赢的。
和赵泽新的打法不同,比起直截了当的败阵,魏寅钟情于扮猪吃虎的玩法。他更成熟,也更高明,会先低头等对方高傲地露出马脚,然后一点点试探出对方底线实力,找准方向后招招直击要害,直到对方在无言中心服口服。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眼里带了些认命。酒瓶已经撤走,桌上只遗留了一只盛着半杯酒的玻璃杯,这也意味着游戏要结束了。
她到底还是没从这场刻舟求剑的游戏里得到回答。就像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把一张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了。
就在辛楠准备喝下玻璃杯里残留的半杯酒时,她的手冷不防地被摁住。
“别喝了。”他叹息一声,无奈之中带着些哄的意味。
“那你要让让我吗?”
她抬眼,眼里一片散不开的氤氲水汽,就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猫耷拉着耳朵。
魏寅发现自己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将自己的筹码全推给了她,随后就着她的杯子一饮而尽。
她惊讶于他的爽快,眨了眨眼睛,捂住嘴小声惊呼,“你那杯……我喝过。”
而显然他并不在意那么多,只是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
“你现在自身难保,应该多担心你自己。”
她装傻, “什么叫自身难保?”
而面对她的刻意,男人只是抬眼睨了她一眼。
餐厅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辛楠的耳畔只剩下雨声落地。
糟了。
对上他眼神时,她想。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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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楠喝醉酒之后很安静,不吵不闹,只是半睁着眼晃脑袋,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做。
只是她走路东倒西歪,全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定,最后魏寅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认命自己遇上个小祖宗,背着她送他回房间。
她闭着眼睛,身上满是酒气。电梯间里,辛楠凑在他的脖颈旁边嗅了嗅,气息喷薄在他的而后有些痒。
“你说,下雨天酒驾算不算一种送死?”
魏寅愣了片刻,才发现她是在说他。
“刚刚吵着要喝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啼笑皆非。
辛楠没有说话,只是两条胳膊将他搂得更近了。
“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这下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了,算是默认。然后又一头扎进他的肩膀,低声笑到肩膀颤抖,发丝蹭过他的皮肤,俨然像是留下某种记号。
“小女生还挺有心机。”
“有心机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