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剧烈的晕眩袭来,舜英不再强撑,由玉衡搀着进了西屋,躺在榻上歇息。
那一弯上弦月像是嵌在了窗子里,开始变形,两个尖段开始拉长、延伸,长成细细弧线、合拢。
月亮变成了细亮的环,钩状的亮白开始涨缩,一点点变红,看去好像窗棂上镶着一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血红眼球。
风声越来越响,呼啸着扑面而来,裹挟着刺骨的森寒。她打了个哆嗦,坐起来伸手想拉上被子,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从被子里穿了过去。
骇然回头,榻上躺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双目紧闭、纹丝不动。
仿佛一盆冰水劈头浇下,她从榻上一骨碌爬起来,推开槅门,看到玉衡站在前堂圆桌前,对着摊开的舆图正在同下属讲什么,声音灌进她耳中,混沌一团。
她去拉玉衡的袖子,双手从他身体穿了过去,张口欲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凄厉的嘶叫从身后追来,霎时灌满双耳,那嘶叫混着哀嚎、狞笑和惨烈的痛呼,像无数阴冷的针锥入她的脑海、肺腑、四肢百骸。
她痛出了一身冷汗,疯了似的往外狂奔,跑到院门时,左手边忽地一暖,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拉住,那股暖流温柔地裹住她,扯着她穿过前堂、槅门,回到西屋,再将她摁回榻上。
她蓦地睁圆双眼,发现自己仍平躺在榻上,槅门紧闭,被子整整齐齐叠在脚边。
心噗通噗通狂跳,再次伸出手,试图去拉被子。手心传来一阵绵软,这次,她抓到了实处。
下意识看向窗外,上弦月又白又亮,像一只玉钩,静静嵌在窗子里。
仅仅只是一刹那,槅门外清晰传来玉衡的声音。
“他们要搞事,私兵不会少,这么多人,总得有地方藏。”
“陵寝、矿场、采石场都有人去问了,咱们就排查大山……滬南就这三条山,北边挨着阊江这条不可能。”
“龙牙,你带几个人去西南九霄山脉暗访。”
“苏铁,你带几个人去东南沵安山脉暗访。”
她松了口气,左手触到一个圆圆的物什,举到灯下细看。是一块成色中等的岫玉,精雕细琢成首尾相连、亲亲热热的两条鱼。
这块玉是她在昇阳醒来后,春羽替冯姮转交她的,说是一位英烈遗物,以秘术封存了浩然正气,权当护身符赠与她。
一股暖流从丹田涌进心底,她珍重地将那玉佩拾起来,挂在脖子上。系绳不长不短,玉佩正好垂到胸前,她会心一笑,将玉佩塞进内衬、最贴近心口之处。
经此噩梦,舜英不敢再睡。定了定神起来,继续与玉衡复盘本次布署。
元旻思虑周详,又大都与她不谋而合,目前大的部署已定,细枝末节也只有她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了。
“来之前陛下说,到了这儿,首领就是咱的主心骨。”
“滬南这盘棋,能帮他下好的,也只有首领了”,玉衡收敛了以往的嬉皮笑脸,真诚地说,“你与王上这样心意相通,世上多少夫妻一辈子也做不到。问句越界的话,同样是操劳国事,你为何宁作臣子,不作王后?”
舜英默然,思索半晌道:“因为有些事,在对于王后十分重要、对于臣子却无关紧要。”
玉衡茫然:“比如……”
舜英笑了笑,撇开话题:“比如若我是臣子,只需替国君下好这盘棋,可若我成了王后,就得想清为何要下这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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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的偏殿辟出了一个小书房,不召见朝臣时,元旻常在这熬夜批奏折,走两步就能歇息,甚是方便。
小书房有一张半旧的书案,长约六尺、由整块花梨木雕成,桌面已磨出柔光。两封八百里加急的飞报,静静躺在书案左侧,一封是厚实的邸报,一封是花笺糊成的信函。
元旻先看邸报,安排妥善后,再屏退左右,小心翼翼拆开花纸信函,熟悉的素馨幽香扑面而来。
念念如晤:阊江所获颇丰,详实之处另附邸报,与此信笺一道,交隐蝠信使面呈。陛下收此信时,臣已抵燮陵,乘势进善之。距庙堂越远,更敬仰陛下之德政修明。前庭有素馨满墙,碎玉琼枝、沁人心脾,寄陛下一枝同赏。臣身尚安,勿复挂念,陛下勿忘餐饭、早眠,珍重贵体。——褚舜英鞠启永平元年七月十三
元旻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唇角笑容越绽越盛。拉开书案下的暗格,那里已珍藏着四封花笺信函。
第一封木函从睢阳寄出,里面放着一对填满石膏的鸡蛋,蛋壳上简笔画着两张娃娃脸,是他们四五岁的模样。
第二封从龙城寄出,折了一枝垂柳,这是她在告别?
第三封是两块雨花石,形状很像十八寨外、连灌他们十二杯的那个牛角杯。
第四封最可恶,夹了张薄如蝉翼的银红软纱,说是当地有一种素纱襌衣,金贵无比,加些银钱还能订制喜爱的颜色花纹。作夏衣又清凉又飘逸,当地女子引为风尚。
害得他心不在焉了一下午,当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快四更才迷迷糊糊睡着。自那以后,只敢在休沐日或是深夜拆信。
她一路走一路寄,走的越远,书信寄到的时间也越久。
再久,也总会寄到吧。
有了盼头,面对这些枯燥的案牍,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看到末尾,每封信都有的那句“君勿忘餐饭、早眠”,他会心一笑,唤来门外侍立的黄门,问御膳房是否有新的菜式,每样传些来尝尝。
七月的清晨已不太暑热,用过早膳,元旻登上城门,极目南望,俯视着熙熙攘攘的昇阳。
城门口的马车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辆双马拉动的轺车,帷幄由白色、金色交错而成,一袭红裙的元昙正站在车前,面向外边,客客气气跟人说着什么。
她身前三尺处有名男子,身躯站得笔直,头却微微低着,不是他那便宜表弟、北宛质子冯彬,却又是谁?
二人说了约莫一刻,元昙始终笑得端淑有礼,冯彬头却越埋越低,隐隐可见面庞发红。及至最后,元昙上车离去,他仍呆立在原地,怔怔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
“怂,真怂”,元旻忍俊不禁,“就算追去洛京,谁能杀了他不成?”
近日传来塘报,元晞沿途合兵十五万,在七月初五抵达广宁城,谢朗的重甲兵也已脱困,二人配合默契,已将燕州平原游荡的北宛骑兵一扫而空,同时夺回了怀戎,正顺乾河同北宛大军酣战。
怀戎城西的壕沟也已填好,宣正浩率的两万轻骑、两千铁骑支援已到,眼下正与宣庆府大军呈东西夹击之势。
朔北外患大势已定,毕竟是血亲,他这条命,留着便留着吧。
虽说性子太荏弱,弱也有弱的好。假以时日,可能会派上大用呢。
想了想,拿定了注意。
元旻含笑道:“叫冯彬上来,再去传元晢他们入宫,一起去龙津围场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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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昌王宫,长秋宫前殿。元晴和紫菀已收拾好行装,正拜别萧玥娘。
经过半月悉心调理,萧玥娘虽仍旧枯瘦,两颊肌肤已有了光泽,双唇也透出血色,气色已大好。
“多谢公主不远千里,为妾奔走”,萧玥娘挽着元晴胳膊,恋恋不舍,“大恩不知如何答谢,公主何不在灵昌多待些时日,养好元气再走?”
“略尽微力,何足挂齿”,元晴笑道,“我有使命在身,无法与娘娘长久相伴,深以为憾。”
想了想,又叮嘱道:“我不通政事,却也听闻苻洵狡诈,还望娘娘压制权臣之前,先以自身安危为重。”
萧玥娘正色注视着她,重重点头。
殿外忽传来苻沣的声音,越来越近:“玥娘,我要去渝安检阅水师,大概得半个月才回来。”
他走到殿门忽然停住,道了声“唐突了,不知五公主也在”,侧过身向右走了几步,避开大门才堪堪站定。
萧玥娘柔声道:“可巧,陛下也要去渝安。五公主不如同行,有个照应。”
元晴心思坦荡,笑吟吟道:“好啊,那就有劳陛下了。”
几天后,珪山大渡口,风急碧天高,烟淡水云阔。
苻沣下了仪驾,走到元晴乘坐的安车前,隔着帘子躬身长揖:“只能相送到此,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小王安排的战船只能护送二位至阜门峡,余下水路只有商船。”
马车一直在晃,元晴的声音有些慌乱:“啊?好,多谢,有船就很好了。”
车帘忽然从里拉开,元晴拉着紫菀轻盈跳下车来,向他回了一礼:“陛下还真是客气,如此大礼怎受得起?”
“凰羽寺少祭司,与翊王陛下平起平坐,小王莫说如此小礼,就是三跪九叩也使得。”
沉声说着,苻沣抬眼看了一眼她们,顿觉后脊一僵,忙飞快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方才马车晃荡,竟是二人在车内更衣。下马车时,她们已换好蛮族服饰,都是圆领大襟右衽衣、百褶短裙,袖不过肘、裙不过膝,白嫩的下臂和小腿明晃晃露在外面。
“陛下何时结识了如此佳人”,江边传来轻笑声,飒飒秋风中,苻洵穿一身银色软甲,大步流星走来,“五公主着蛮族服饰,甚美。”
苻沣低叱:“不得无礼!”
苻洵单膝下跪,面向三人逐一抱拳,含笑道:“战船已备好,请公主登舟。”
元晴也不客气,拉着紫菀往江边走去,走到他身边时,忽然停下来,笑了笑道:“听闻建业侯生母出自蛮族,不若与我们同舟,回蒙舍省亲?”
苻洵笑容僵在脸上。
元晴也不等他作答,径直走过,不多时就上了船,扬帆远去。
苻洵定定神,放低了声音:“王兄,臣的妾侍已安排妥当,她已有身孕,上天有好生之德,求王兄开恩……王兄?”
苻沣正看着江面,被他连唤数声才回过神:“你动作倒快。”
注视他良久,叹了口气:“阿洵,之前从未问过,翊国女子真就那样好,好到你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好不好、有多好,王兄心中像是有定论”,苻洵觑着苻沣神色变化,忽然笑了,“臣弟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王兄信不过臣弟,还信不过翊王的眼光么?”
见苻沣不语,声音又低了几分:“先前在洛京,臣心痛难耐、一时意气用事,往后这些为国招灾的妄行,再不会有。”
“罢了,不过一场空待”,苻沣也笑了,有些苦涩,“阿洵也大了,从今往后,你自己的内帷,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苻洵见他满怀愁情,轻声道:“臣弟有一事相求。”
“求王兄另选贤才,节制渝安水师;此外,再给臣三年,为王兄整肃军务,练一批可用之才。”
“然后,请允臣功成身退!”
苻沣讶然:“为何?”
苻洵用余光瞄着他脸色,缓缓道:“征战初有成效,朝中便物议纷纷,臣再谨慎,也不过‘王莽谦恭未篡时’。”
“权势于我如浮云,臣无王兄,无以至今日。”
“谁敢离间我兄弟感情”,苻沣愠怒,“阿洵肯为旧爱空守多年,何等至情至性,岂他们污蔑?”
苻洵不再说话,深深埋下头去,注视着地面的眼神,逐渐冷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