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潇潇一大早便来找元旻,神情十分为难。
“每年赶秋节,能有幸面见蛮黎三圣的,除了寨主夫妇,每个寨子最多只有两人。本来已跟寨民商议与你们方便,昨天却来了个不得不带去的人。”
二人跟随潇潇去了议事堂,远远看见堂中静静站着一名少年,长身玉立、衣冠胜雪,正是苻洵。
蛮族向来事死如生,苻洵一路未触发任何机关,径直穿过北限走进寨中,双手捧着一尊骨灰坛。寨民知道他为亲长扶灵,询问他要去何处,他却直接说要去蒙舍王城,面见蛊王蚩越。
蚩烁思索良久,只好叫来元旻二人,希望他们自己能商量出个结果来。
元旻见他一身缟素、神色悲戚,向来死者为大,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回身安排阿七留守十八寨。
苻洵却对蚩烁微微躬身:“寨主已对我照拂甚多,不必为此事为难,以往寨中可是如何选出随行二人的?”
蚩烁沉吟:“赶秋是个大日子,往往半个月前就开始比试,到最后选出三五个在此决赛,优胜二人随行。如今你们只有你们三人争竞,可直接决赛。”
苻洵点头:“那便依规矩行事吧。”
然后转向元旻道:“咱们男子比试,小娘子不必参与,不如将其中一个名额直接给褚娘子,我与冯兄争竞这剩下的一个名额,如何?”
阿七眼前一黑,忙转向蚩烁连声说:“我不去了。”
元旻抬手止住她,神色平静:“此法子确实合情合理。”
苻洵甚是狡黠,但他一直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无论如何也得试试。
然而,待蚩烁带他们二人转到后院,看到争竞场的布置后,他的心一沉。
后院是片开阔的校场,此时所有器械桌凳俱已清空,只用薄纱围出两条高宽约一丈、长逾十丈的九曲走廊。里面飞舞着无数缤纷彩蝶、映着日光隐隐可见丝丝缕缕交错的金光,那是些极细的丝线、染了色交叉在走廊空间中。
潇潇解释说:“蛮族敬重蝴蝶妈妈,这最后一道比赛,叫‘百蝶穿花’”。
走廊尽头各有一束花,他二人需通过各自的九曲走廊、片蝶不沾衣,在一炷香时间内取到鲜花,弄断丝线最少者取胜。
元旻与苻洵交过手,知他习武的路子与阿七极为接近,都是轻盈敏捷,若是让阿七下场尚有一战之力,至于自己……
这二人怎么回事?轻身工夫和那一出手就是两三样兵器,相协相合、绵延不绝的攻击身法几乎一模一样。
摇摇头,竭力驱散脑子里的杂念,褪去宽袖外袍,换成劲装短打,借着阳光侧头从不同方向仔细观察了丝线和蝴蝶,深吸一口气。
先是收臂、斜斜飘了进去,再在空中轻轻侧身、偏头,而后足尖点地、长臂轻舒绕过,再腰身一软侧身翻去……
苻洵抱臂,冷冷注视他十八般腾挪飘移,轻嗤一声,直看着他已绕过第一道弯,才忽然动了。看不见苻洵时如何动身的,只见他身上宽大的素袍在空中绽放如花,轻飘飘却极快地旋身进入九曲回廊。
香才燃到一半时,苻洵已取回花束,依然像进入回廊前那样抱臂站定,站在那冷笑。
香还剩半寸时,元旻才堪堪从走廊那段将花束举起。
蚩烁走过去,仔细观察后,表情有点尴尬:“诃那断丝线三根,冯公子断丝线……一小半。”
阿七默默想象了一下,自己带上行装、辞别元旻、同苻洵一起去蒙舍王城的场景,脑袋都大了几圈,打了个寒噤。
她隐隐感觉元旻与苻洵之间,还发生过其他事,才能剑拔弩张至此。
下定决心,正要上前同蚩烁说些什么,元旻却已走到苻洵面前,躬身道:“技不如人,愿这位小公子代我照顾好娘子。”
阿七很想直接给自己脖子来一刀。
“呵,大名鼎鼎的冯兄竟也有认输的时候”,苻洵挑了挑眉嗤笑,“愚弟却是照顾不好,冯兄何不亲自随行?”
元旻笑得很平静从容:“不如就是不如,不管输不输得起,还是输了,还不如早些认了。”
苻洵一瞬不瞬看了他片刻,唇角带有一丝玩味:“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转过身去,从袖中拿出一物交给蚩烁:“敢问寨主,此香囊值不值一个名额?”
蚩烁目光触及那银线蝴蝶香囊,脸色大变,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一番,单膝跪下,恭恭敬敬施了个礼:“缈露圣女是你何人?”
苻洵笑起来:“我是她带来这世间,却忘了带走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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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舍国,赶秋的重要性仅次于蛮黎年,又称“祈丰年”,这一天所有人都会暂停农事、集数万之众赶至秋场,看花灯、舞狮、吹笙击鼓、荡秋千…
各寨也会提前收拾粮米、果蔬、布帛、银饰及其他贺礼,纠集数百人,前往位于碧水河以南群山之上的蒙舍王城祈福祷祝。
六月二十四,蚩烁、潇潇为首,带着百来寨民,沿山间宽阔的石板道,骑着牛车浩浩荡荡出发了。
若要从“单独同苻洵去王城”和“随侍元旻,但苻洵会同行”之间选一个。
阿七选择第三条路——直接给自己一刀。
苻洵、元旻一路无言,此行虽是蚩烁和潇潇主事,却也不知为何都受了他们影响,整个队伍都充斥着诡异的静默,就连后面押运贺礼的队伍说笑声都日渐稀少。
幸好此行走的是蒙舍官道,不过十二三日,沿途林木逐渐稀少低矮,一条大河隐隐可见,潇潇松了口气,扬声欢呼:“到了,前边便是王城。”
视线豁然开朗。
但见一簇峰峦耸翠,从山脚开始,沿山脊鳞次栉比、无数高楼,青灰色牛角屋檐翼然,一路层叠至顶峰,再依山脉走向延伸开来,状若展翅欲飞的神鸟,更有不计其数的檐角掩映于参天古树之后。
一条碧水河环绕群峰之下,河流之上有无数吊桥、宛若长虹卧波向四面八方的官道辐散开来。
苻洵轻抚怀中瓷坛,举目望向无尽殿堂,眼中有希冀、也有柔情,眼看蚩烁和潇潇已开始安排寨民卸货、住宿,便下车向众人辞行。
元旻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殡葬之事颇为讲究,小公子不如先与我等在山脚住宿一夜,沐浴焚香、整洁仪容后再入蛮黎宫拜见。”
苻洵沉吟片刻,微笑躬身:“多谢冯兄。”
阿七和潇潇同时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此话一出,周围气氛顿时一松,说笑声、歌声、鼓声、管乐声瞬间充盈两耳。
潇潇热情地介绍道:“这些日子山脚下有灯会、有舞狮子、还有耍把式的,几位客人请尽兴。对了,还有芦笙会,年轻男女都可以去……玩……”
元旻和苻洵齐刷刷瞟了她一眼,潇潇忙止住话头,看向阿七说:“这几天很多巫师也会来王城,卜卦都很准,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趣去看看?”
阿七指向一个方向道:“潇潇姐,你是说那里吗?”
王城入口是一块微有弧度、横向极长的牌楼,面朝北方齐齐整整开了九进山门,三座石门、三座木门、三座砖木门,其上錾刻无数凤凰、蝴蝶、日月山川、古事记、图腾、祈福的花纹。
最西那扇石门后有一块巨石,旁边坐着位面带傩面的蓝衣人,鸡皮鹤发,两耳穿环,衣服上绣着山川河流日月。他的面前已排起了长长队列,每人到了他面前都顶礼膜拜,他却只挑寥寥数人为其卜卦。
被挑中的人欣喜若狂,虔诚地将手掌置于他身后巨石之上。那老者面前有一张小桌板,桌面摊着一摞棉纸,一截树枝无所依凭地竖直着、随老者念念有词,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潇潇惊讶出声:“大傩也来了?”
元旻不知何时靠过来,轻声问阿七:“想去?”
阿七使劲点了点头,回过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元旻展眉笑了,侧了侧头示意:“一起去?”
苻洵先珍而重之地将瓷坛安置回房,出来之后,静静看着紧跟元旻走向大傩的阿七,看了片刻,也抬步走了过去。
最先卜的是元旻,大傩待他将手放上去后,沉吟半晌便开始念念有词,不过片刻偈语已成。元旻向大傩微笑着施礼,拿起那张白棉纸,定睛一看,笑容逐渐凝在脸上。
那“树枝”在纸上写着四句偈语:
生在绮罗长在锦,二八王争破天明。碧血离火归魂梦,梨花坞里忘前尘。
阿七紧紧随其后走到大傩面前,大傩却不理会,直接越过她,拉起她身后的苻洵。
苻洵将手放上巨石后,大傩忽然顿住了,手中动作凝滞了半晌,才开始念念有词。树枝划得极慢、极艰涩,过了约半刻钟,才缓缓写完。
苻洵看了阿七一眼,神色淡漠拿过偈语,看了半晌,忽含泪大笑起来。
白棉纸上依然是划痕深深的四句:
原是孤形吊独影,流水逐花斩七情。天启建业空九宇,起落参商梦如真。
阿七有些不甘,觑着后面没几个人了,又腆着脸靠到大傩面前,眼巴巴乞求纠缠了片刻。大傩的念诵之声戛然停住,就连那一直运转如飞的树枝也“啪嗒”掉落。
紧接着,那张毫无纹饰的木面具转过来,两个眼孔对准自己。不知为何,阿七感觉那面具像一张冷肃的脸,死死盯住了自己。
没来由的恐惧油然而生,她忽然感觉遍体生寒,转身欲逃。
紧接着,大傩枯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攫住了她,发出阴森的笑,缓缓开口,那拖长了的嘶哑吟唱宛如诅咒:
“我在你背后看到过去,
被战火烧孔的劫灰掩埋;
我从你眼中看到未来,
流满了鲜血、铺满了尸骸;
你是罪孽的产物,阴谋的延续,
转动纷争的棘轮,
无数亡魂时刻在身边徘徊;
纠缠难分是半世的纠葛,
颠沛流离是此生的挚爱,
你的前生亲手把战争铺开,
你的未来会结束……”
元旻率先上前,将阿七从那双枯瘦的手中拉开,冷声喝止:“拙荆天性纯善,先生慎言!”
苻洵看了他们一眼,同样躬身恳求道:“先生神通,望对这位姑娘多加垂怜,莫要恐吓。”
大傩看着他们三人,目光先是定在阿七身上,再在苻洵和元旻身上扫来扫去,阴恻恻地笑起来,倾身靠过去,声音嘶哑:“两个男人,此生挚爱、半世纠葛……桀桀桀……不得往生,不得解脱……桀桀桀……”
阿七手足冰凉,冷到极点的寒气从胸腔弥散到周身,太阳穴和心口突突直跳,脑颅似被利刃穿过,突然眼前一红,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大傩“桀桀”的阴笑声中,元旻和苻洵惊愕地发现,阿七两眼一红、缓缓流下两行鲜血,而后如风吹黄叶般、轻飘飘晕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