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六公子,咱们可真有缘”,迎面走来一位言笑晏晏的俊美少年,着海棠红轻裘,腰饰螭纹簇狮头玉佩,遥遥作揖,“区区不才,乃建业侯苻洵,前次见面多有得罪。咦,这位娇俏的姑娘是……上次那位仙子姐姐去了何处?”
紧接着,苻洵打量了一番武煊,十分真诚而谦恭地说:“短短数日就换了女伴,还跟上次的不同类型,武六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在下佩服。”
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平等而周全地将提到的每个人侮辱了一遍。
武煊礼貌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拳头捏得梆硬。
若非是在灵昌,若非对方已自曝宗室身份,他一定把这神经病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
忍了又忍,他压下怒火向阿灿使了个眼色,兄妹二人齐齐回礼告辞。
苻洵目送二人走远,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卷宣纸,缓缓展开。
画上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黛眉远山长、杏眼秋水澈、嘴唇紧抿,左手挽弓、右手拈箭拉弦。苻洵目光在那少年脸上逡巡良久,唇角扬起欣喜难抑的笑,眼圈泛红、泪光点点:“终于找到你了。”
“仙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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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湖位于灵昌西郊,位置冷僻,今夜受城中热闹氛围的渲染,也停泊了数艘画舫,轻歌曼舞凝丝竹,湖边稀稀拉拉围着几处文人在猜灯谜。
苻洵在距湖边一里处便下了马,命随从莫邪牵着,自己绕湖信步游荡,边走边对这画舫的歌、那画舫的舞评头论足,终于在一艘竖着走马灯的画舫前停住,桃花眼眸光流转,赞叹道:“此船颇有意趣。”
轻轻点足纵身一跃,轻灵得像一只掠过湖面的雨燕,稳稳落在甲板上、走马灯旁边。
莫邪见怪不怪,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寻了棵粗壮点的树系好马匹,坐下倚在树干上,抱臂假寐。
苻洵目不斜视的穿过琵琶嘈嘈、舞袖飘飘的前厅,登堂入室,掀开最后一道水精帘。年轻男子穿着一袭天青色轻裘,支颐侧坐看向窗外,夜风吹开他乌发,一对凤眼如黑曜石,在花灯下映照出深深幽光。
苻洵一瞬不瞬盯着他,眸中交织着恨意、感佩等复杂情绪,默不作声看了半晌才款款走近,躬身长揖,抬头时已眉眼带笑,温声道:“在下苻洵,拜见大翊四殿下。”
元旻回身坐正,伸手示意苻洵坐下,将桌上两只酒杯斟满:“不知建业侯约在下来此,有何要事?”
苻洵深深注视着他:“在下想问一句,郡公府那夜的提议,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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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煊拉阿灿回到质子府时,众人都已歇下,偌大的府邸鸦雀无声。
轻手轻脚送阿灿回快雪阁,绕过假山踱步去湖边,远远看见白露水榭里,湖心亭石桌旁坐着个人,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正是阿七。
月华空明如水,洒满白衣,照得阿七宛如云端仙子。只是此刻的阿七,杏眼波光粼粼,双颊有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浮在瓷白的肌肤上有些突兀。
武煊好奇地过去:“饮酒了?”
“与师父许久未见,一时兴起对饮了几杯”,阿七头也不抬,“在外面用过晚膳不曾?小厨房怕是已歇了。”
阿七依旧缓缓擦拭着短刀的每一处细微,似乎要将那根顽铁擦拭得光洁如镜。
有心事?
武煊马上不困了,目光灼灼凑过去:“月亮这样好,再跟我小酌几杯,如何?”
阿七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在武煊以为要听到一个“滚”时,对面传来轻轻的一个“好”。
三巡之后……
阿七依然坐得仪态端方,只是眼神逐渐飘忽,双颊酡红宛如桃花,竟透出些许娇媚。
无怪乎赞美人容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念头刚一冒头,武煊立即起了身冷汗,全身肉皮开始发疼。
阿七自小生得柔美,脾气却很差。他曾大大咧咧跑去问过阿七是不是女娇娥,阿七静静听他问完,挽起袖子道:“我这就与你解释。”
两刻后,鼻青脸肿的武煊双手掩面,飞也似的逃出了兴庆宫。
从此,他再也不敢质疑阿七的男儿身。
冯太后将阿七一手养大,元旻与阿七同吃同住多年,这俩金枝玉叶都说阿七是男子,哪轮得到他质疑?
不过,如此好容貌,也难怪阿灿牵肠挂肚,武煊心念一动,开口试探道。
“阿七,你是否有心悦之人?”
“何为心悦?”
武煊绞尽脑汁去描摹阿灿:“心悦就是,看到她会心跳加速,欣喜难抑。那人高兴你会高兴,那人难过你也会难过,看到好的、有趣的总想跟她分享。那人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想摘下来送给她。”
岂料,阿七认真思考了半晌:“喜人所喜,悲人所悲……总想跟那人分享……算是有吧。”
武煊眼睛一亮:“好不好看?”
“好看。”
“爱笑吗?”
“爱笑。”
武煊乘胜追击:“姓甚名谁?”
“是……”阿七卡了一下,摇摇手,“不可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肖想已是亵渎。”
武煊思忖片刻,委婉了些:“那能不能说些关于她的事,比如什么性情,喜欢什么,跟你怎么如何相识……这些总没问题吧?”
阿七觑着眼,恍惚了半晌,对着月光断断续续开始诉说。
“性情很温和有耐心,对我十分照拂、什么都教我,从不嫌我笨嫌我调皮,我闯了祸总帮我兜着。”
“对身边人很好,无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都愿意照应得周全。”
“我们认识了很多、很多年……”
“那人比谁都聪明,什么学问一学就会,又比谁都有脑子有主意,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山穷水尽也能拓出一条大路。”
“我愿意为那人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
“你这说的是人么,怕不是神仙”,武煊在熟人圈子里搜寻了一圈,恍然大悟,然后诚惶诚恐地说,“不可,如此悖逆人伦!”
“昭后娘娘她,是你的养母。”
“……”阿七迷迷糊糊瞪过来,正要骂出些好话,头一歪,伏到桌上睡了过去。
次日,武煊起了个大早,去演武场耍了几圈剑,见东方已有朝阳露头,才神清气爽去了东花厅。
小厨房还未摆早饭,花厅传来阿灿叽叽喳喳的嬉笑,还有元璟的温声细语。
“首次注水少些,将将盖过……”
“茶筅要稳,一直这样来回击拂,幅度再大些,就这样……别打圈……”
元璟正在教习点茶,那是昇阳刚刚兴起的玩意。
源起滬国的煮茶,碾茶为粉细筛,再选水、烧水三沸调膏击拂,整个过程对茶末粗细、水温、茶具皆有精致的要求,过程极其繁琐。文人墨客皆将其视作赏心雅事,甚至发展出“斗茶”“分乳”的乐趣。
武家世代将门,阿灿本来没这耐性,却也在元璟手把手指导下,学得不亦乐乎。
那傻丫头还不知满腔心事已付东流。
武煊无声叹息,看到阿灿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想到家中近些年变故频发,她在昇阳陪伴母亲,定是许久不曾开怀。
又想到桐花别苑长年空虚中馈,元璟三十好几了,年龄大点好,会疼人嘛。他品貌不输元旻,性情有趣自由,没那么多心事压着,很会怜香惜玉。
忍不住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元璟自是擅长风月,描眉斗蝶都是信手拈来,可是……可是他对所有女子都如此怜惜啊。
耳光声太大,厅内点茶的二人愕然抬头。
见是他,又齐齐低头,继续打着盏中白纷纷的茶末。
这白得跟刷锅水似的沫子,真能比煮出来的好喝?
武煊忍不住又开始在脑子里描画阿七昨夜说的那人,貌美、聪慧、有头脑有手段还性情温和,除了王后还有谁?可阿七昨晚的反应又否决了他的猜测。
难不成……
门口响起凉凉的男声:“你们昨夜谁给阿七灌酒了?”
元璟和武煊异口同声:“我。”
两人说完后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元旻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并未搭理,转而对阿灿温声道:“表妹千里迢迢来此,可有不适之处?”
未等阿灿作答,又对春羽道:“秋日干燥,姑姑去吩咐小厨房每日炖些燕窝,记得多加百合子和秋梨膏,九叔和表妹都爱吃,各房都要送。”
元璟发现元旻眼下两片乌青,眼尾眉心有撑不住的疲态,身形摇摇欲坠,走动间能发现那袭天青色轻裘沾着些东西,有些心疼。
定睛一看,却发现竟是些粉污香渍,混着一身醺醺酒气和脂粉甜腻,满腔疼爱和关切霎时噎在胸腔。
敢情夜不归宿,是去喝了花酒!
元旻似未察觉九叔神色有异,转向武煊:“用完早食来朝晖堂。”
“不愧是先王看重的四殿下”,武灿从门后探出头,看着走远的背影,啧啧称奇,“一晚上就换三套衣服。”
元旻极注重礼数仪态,不同场合不同服饰、严格得一丝不苟。
武煊瞟了阿灿一眼,无声赞同。
昨天日夕方归,听襄侯闹了个把时辰,摆宴陪客,安顿好宾客又外出谈事;既然借了花楼掩藏,想必谈的事情重大凶险,极耗心力;一宿未眠还能见缝插针照应众人,连朝食也不曾用,又宣他去朝晖堂说事。
如此爱洁之人,衣袍脏了也未顾及,想是已支撑不住。
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连轴转。
武煊心疼不已,无心朝食,直接去小厨房舀了两碗梗米粥,取了马蹄糕、栗子酥,又将各色酢菜夹了点混到一个小碟里,取了大食盒放进去。
正要提走,忽想到一事,便吩咐厨娘再取个食盒来。
厨娘笑着问:“东花厅已摆饭了,食盒沉重,只恐劳烦了公子,要带给哪位主子只管说,婆子随后送去。”
武煊点头:“朝晖堂东院的那位可起来?”
厨娘笑道:“不曾起来,公子莫忧,方才春羽姑姑已来过,吩咐婆子煮两碗醒酒汤,又吩咐炖些好克化的甜羹在炉子上温着,七公子醒了就送进去。”
“……”
他晚归就没得吃,这边宿醉不起还有甜羹温着等醒。
武煊心底骂骂咧咧,却满脸堆笑、脚底轻快。朝晖堂悄寂无声,穿过前堂主院停在主屋门前,轻轻叩门三下,屋子里仍静的可怕。
犹豫了片刻,担忧还是盖过敬畏,朗声喊着,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四哥夙夜辛劳,我带了些清淡的早食,吃了好生歇息吧。”
床榻整齐得连个褶皱都无,只西侧隔间传来细微响声。
帘幕低垂,正中放着一个大浴桶,旁边的木施上搭着一袭天青色轻裘,旁侧是雪白的内衬、 中衣,内衬只有斑点血痕,中衣已洇出触目惊心的两道鲜红。
水汽氤氲中,男子浸在热水里,乌黑长发遮盖的后背上,交叉着与中衣上别无二致的两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微微垂头,闭目养着神,听到脚步声后抬眸,待看清来者后,再度疲惫地合上双眼假寐。
武煊会意,马上转身打开床头暗格,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用棉布拭净他后背水珠,却见伤口已有些红肿。
元旻头也未抬:“桌上有酒。”
“怎么弄的?”
“阴沟里翻了船”,元旻长叹一声,想了想又说,“玉照铁匠铺那事,算是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