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嗯?”
许遇鱼有些差异地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她床尾的冬年。
又做梦了吗?
“还不起床吗?太阳都晒屁股了。”冬年笑着起身,把微微翘起的书角抚平,合上,放回了书架。
“现在看果然不如小时候,当时一直就差第九册没看过。”
“冬年?你怎么来了?”
许遇鱼一只手支起身子,一只手摸索着戴上了眼镜,确定了来者。
头发更长了,有些随意地绑了起来,发丝乱飘。
眼角凌厉,唇瓣温和。
外头一件近乎纯黑,只肆意地缀饰着几点白色的衬衫。内底还是他们初见时着的白色短袖。
正中一行黑色的字母logo,将左右两片黑衣,俏皮地连在了一起。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冬年从书架的最底层,掏出一个扁平的木盒子,落满灰的封面上,刻着用积木砌成的城堡。
“嗯。”
盒盖被缓缓抽开,里面装的不是木头积木,而是金属磁片。
“你小时候还喜欢玩这种东西啊。”
冬年坐到了垫子上,绕有兴致地,把磁片一块块吸连在一起,慢慢拉高,直到看着它们掉落。
“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就一直想让妈妈买,当时随身带着的,没多久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许遇鱼翻身坐到了床边,有些惬意地轻轻晃动双脚。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昨晚没给我打电话,我挺担心你的,今天一早就赶最早的一班船回来了。”
“呃,考试完太累了,回家就睡觉了——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冬年的一脸认真变为狡黠的笑。
“我昨晚就回来了。”
把磁片放回盒子内,盖上盖子,冬年起身,拍了拍手,把手伸到许遇鱼的面前:“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
“去看我妈。”
……
天边的云,一道一道,黏连在一起,像折扇的面,像扇贝的壳,像早市新鲜的排骨,红得浸血,量得发光。
大太阳天,肚子没填,睡衣没换,许遇鱼穿着双拖鞋,就被冬年拉着走上了上山的路。
路边的松,一根叶是银针,一丛枝是绿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脚底一滑,许遇鱼险些摔倒在地。
“注意看路。”
许遇鱼的手被冬年一把拉住。
手被暖暖地包裹着,她的关节骨头被冬年的食指轻轻敲打。
走过鸟儿吱吱呀呀的密林,又是一个弓着步攀缘的长坡,冬年终于停下了脚步。
脚边是潺潺的山间清泉,冬年俯下身子,把手伸进了泉水中:“很凉快,你要试试吗?”
太凉快了,流水仿佛一下冲走了整个夏季。
许遇鱼手臂上的汗毛都齐齐竖起了身子,紧接着她也被冬年拉起身。
跳着越过小溪上的小木桥,冬年让出了身位。
拨开垂下的木枝,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墓碑。
从石砖踩到了石板上,许遇鱼跟着冬年一路向前。
有的字少,有的字多。
有的是水果和烛台,也有的是瓶装牛奶和玩偶小车。
许遇鱼没太看清,或者说,她不太敢看。
“你以前没有扫过墓吗?”
“春游去过烈士陵园,算吗?”
“唔,差不多吧。”
冬年停在了一处墓碑前。
很干净,没有杂草,一尘不染,整齐地摆放着新鲜的,仿佛带着水珠的瓜果。
石碑上,只有冬年母亲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二字。
冬年就是呆立在碑前,良久,缓缓蹲下了身子。
许遇鱼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到了她的身旁,也蹲下了身。
冬年怔怔地看着石碑,不搭前言地说:“你知道吗,里面装的是骨灰。”
“嗯?”
“大人跟我说,虽然妈妈走的时候,我还不记事,但是后来因为迁地重新开棺时,我已经是快上小学的年纪了。”
“他们说,我趴在棺材边,看到里面的白骨吓得不行。”
“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性很好的。我明明……我甚至记得你。”
“我记得只只跑来跟我说她尿床,我记得幼儿园的时候,走错了班级。”
“我和外婆散步,走过河边,突然就会记起来,妈妈在这抱过我。”
“可是,我怎么不记得她的脸了……”
无声的抽噎变为抑制不住的啜泣。
许遇鱼慢慢地挪动着脚步,靠近,把冬年搂进了怀里。
“冬年……”
“为什么……为什么不记得了……”
……
“对不起……”
“没事,多流泪有助于排毒……”许遇鱼有些尴尬地笑笑。
“走吧。”冬年绑起袖子,用手背抹了把眼窝处的泪痕。
“去哪儿?”
“水树阿婆,让我带你见见外公。不远,就在前面。”
许遇鱼沉默地跟在冬年的身后,突然想到,到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哭一场。
可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公,能有什么感情。
“到了,就是这儿。”
“夫:许家兴 妻:方水树”
“这是,外公的名字吗?”
许遇鱼有些好奇地,把手伸到了石碑上,触摸着雕凿处的纹痕,就像盲人触摸着大象。
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
“你和外公从来没见过吗?”
“没有。”许遇鱼摇了摇头,“我记得小学时,妈妈因为回来看外公,让我住在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家里一段时间过。”
“那我觉得他应该还挺喜欢你这个孙女的。”
许遇鱼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向冬年,她毫无顾忌地靠在后面别人家的墓碑上。
“为什么?”
“你看左下角。”
许遇鱼蹲下了身子。
“女:许亭悦 孙:许思歆”
“什么意思?”
“你看看别人家老人的墓碑。”冬年努了努嘴,“我们这里不会把女儿家的孩子写上去的。”
许遇鱼沉默着抚摸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有点荒诞的滑稽,还带着些细微的恐惧,还是说,隐隐的触动?
“看我这边。”冬年突然在身后喊道。
许遇鱼缓缓回过头,背着光,她看不清冬年的脸。
她的脚下,蔓延向前的是山腰上的石碑林,被真正的树林与大海分割。
立在小山之上,能看见远岛的灯塔,离岸的巨轮和港口的龙门吊,一望无际的海面直通辽阔的天际。
阳光撒在海面上,隐隐约约的金黄,是数不尽的生机。
真是个依山傍水,望海临江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