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将自己喝成了一颗寿桃。
当真稀奇,江湖郎中餐风露宿的,竟还能葆有这番白里透红,红里透光的模样,穆之恒心下暗暗叹服,面上却丝毫不显,他负手站在裴瑾身侧,眉目慵懒地看着貌似泯却了恩仇的萧淮和尤典一左一右地将寿桃抬上马车。
看着看着,忽然间似是发现了什么更奇的事,他瞥了眼身旁的人,神色微妙了起来。
对方临风而立,一副浅淡的模样,穆之恒抿了抿唇,微微倾身,靠近裴瑾,说:“裴大人,这车,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裴瑾冷不防被凑近的温热麻了一下,还未缓过来,又在那人使坏似的拖长的尾音中呼吸错乱了一下。
穆之恒心头的最后一丝不确定消弭在了这短暂的沉默中。
他果真没有认错,这车便是两年前对方离开旸关时,他让温泠特意找来送他们走的,只是如今看多了不少东西,样子有了很大不同,可谓判若两车,若非那比寻常大上一圈的车轮,他都未必能认出来。
穆之恒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瑾,等着她的说法。
裴瑾已经恢复了镇静,向另一边挪了两步,才侧头说:“这的确是当时在旸关侯爷相送的马车,一路驱驰到朔京完好无损,挺结实的,正好初到朔京也缺辆马车,放着它可惜,便用了。”
穆之恒拖着腔“哦”了一声,缓缓说:“可惜到——换了整个檀木的车架,装了门,绘了漆,四周挂上锦缎,车轮也做雕刻?”
其实不光外头大改,车厢里也已与原先天差地别,里头铺了麂皮绒毯,顶上还置了两颗夜明珠,内角摆了金丝楠木的小桌,上头一套茶具穆之恒没看清,但那润玉般的光泽也必定不是凡品。不过里头再怎么改,也都是小改,将外头改动得面目全非,那就是另一层面的事了,有钱也大可不必这般使。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我看裴大人这可惜呀可惜得亏了,改的价钱够买一辆新的了罢?”
裴瑾默了默,说:“慕昕找人包揽做的,未顾及太多,既做了总不能不要了。”
她说的是实话。若是她来改,最多装了门挂上帘子,里头放上坐垫,坐垫么当时的也够用了,不过那时她忙得顾不上,只交代了慕昕不用买新的马车,后来知晓时已经如此了……
理是这么个理,穆之恒通情达理地点头称是。
裴瑾觉得自己话说得没什么毛病,但对方的语气听来好像并不是,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了他。
穆之恒于是识时务地收敛了下脸上的笑,将目光挪回前方。
把哼哼唧唧的平安送进了车厢,尤典便与众人道别,随后也钻了进去,唯二滴酒未沾的庄二收了车凳,坐上车头驱动了车。
马车驶离巷口,萧淮脚步一虚,王伯一脸早知如此的神色拎住了他,将人提正,还不忘告诫身旁的慕昕说:“逞能的,下场。”
他手里提着萧淮,转身便要回府,然后毫无防备地,那并肩而立的两人,以及两人间的眉来眼去便尽入了他眼底,“哎呀!哎——咳咳咳……”
跟在身后的慕昕面上一惊:“王伯你怎么了?”他小跑上前扶住了王伯的身子,抬手正要拍抚对方的胸,被挡了下来。
“没……”破风箱突然好似裂了。
但须臾,又向人证明了自己一息尚在:“事。”
王伯神色恹恹地摆了摆手,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好嘛他光吃不长,方才在席上他好歹及时忍住了,哪能想转眼又栽个跟头,大意了。
不过——他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手里耷拉的人和身旁满眼只看自己的人——当时明明是这两人杞人忧天地能干出听墙角的损事,结果真有事了啥啥都看不着,尽让他碰了去……憋得慌。
缓了缓,王伯重拾稳重并捧在心口,提着萧淮目不斜视地走过两人回了府。
慕昕面色带忧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直至背影安然地消失在门后,面上的忧色倏地被红气覆盖,他三两步蹦到裴瑾身边,说:“主子,我们快走罢!”
穆之恒面上的笑意倏地被黑气覆盖了。
裴瑾点了点头,转向穆之恒,问:“侯爷,走罢?”
穆之恒摸着腰间的细长锦袋,在慕昕期待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良久,迈动步子,说:“走罢。”
去的地方不算远,走过去不过一柱香的时辰,原本作两人闲游正好,因此穆之恒否定了裴瑾置办马车的提议,不过,现下有块牛皮糖不光黏得紧紧的,还叽叽喳喳的闹腾得不行,他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怎么要一柱香的时辰?
石子飞出去,落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动着,忽然撞到了一双皮靴,往回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苏昆正准备再走一段拐进前面的龙须巷,迎面撞见三人,面上一亮,“主子。”
穆之恒神色一正,上前几步,“你来寻我?有何事?”
苏昆见他这模样,忽而讪讪地摸了摸鼻梁骨,“也、不是什么大事,白猫又蹿进了裴府,我来寻它的……”顺便来问问什么时辰回去。
穆之恒把脚边的石子一脚踢向了侧边。
苏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后头的两人,说:“主子现在是要回府了么?可能等等?我去将白猫找出来。”
“桢……白猫不用管了,到时它自己会回去,我还不回,你同周伯说不用等……”穆之恒漫不经心的话语忽地一顿,随即转了个声,“你若没什么事,便跟我走罢。”
确实没什么事的苏昆:“去哪?”
“城南。”
已近二更夜,街上还有不少人,但早过了万人空巷的时候。到处都是灯,天上地下,似有千万盏,铺满了目之所及,整个夜被染得一片流光溢彩。
好些人聚集在河边,将手中点燃的花灯放在粼粼河面上,轻轻推了推,花灯便顺流飘去,悠悠地融入了远方的不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