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对他说,光会诱惑人,它赋予了万物灵魂,一匹马原本只是一匹马,一片草地只是一片草地,但若是在光的包裹下,目之所及,便是心之所向。
但若没有光呢?目之所及,心还是如同被光束穿透,那一时的心醉神迷,是什么呢?
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不想适得其反,当呼吸交缠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翻覆,在只有彼此的虚空中,他只记得,他的胸口快要被击穿了。
穆之恒睁开眼睛,终于从虚空中挣脱出来,心有余悸地抹了抹胸口,忽而自嘲一声——他这般,还真应了那句“霜雪过后,稍加和煦,人即怀春(1)”。
苏昆从外头进来,见人醒着,说:“主子,温泠来了。”
穆之恒眉心蹙了蹙,坐起了身,雪鸮在这时飞了进来,落在他肩上,嘴边还淌着血,穆之恒摸了把它的头,问:“人在哪?”这声音带着仿佛是没有睡醒的暗哑。
“在司房坐着呢。”苏昆面上正色答着,但看着对方面红脖子粗的样子,他心下暗暗一忿,主子昨日在衙司通宵办公一宿,这会得了空能歇息,温泠这死小子,不来便罢,一来便是打扰主子歇息。
不过这些他硬是压在了嗓子眼,没有说出口,近日他已经收敛了许多,“言多必失”一词他虽说不上赞同,但三申五令下,“言多易失”他算是熟记在心了。
沉吟一瞬,穆之恒从官帽椅上站起身,将卸在一旁的软甲穿上,套着护臂的间隙边向外走,不紧不慢,“走,上差。”
温泠茶喝了一盏,要见的人还未见到,有些耐不住了,来此是为了公务,公务便耽误不得,身旁的人已从乾贞十二年讲至了乾贞五年,隐隐有将经手的大小案子侵肠倒腹的势头,温泠干脆起了身,罗乔见状,连忙跟着起了身,将口头上正说着的案子收了尾,问说:“温大人可有要吩咐的?”
温泠嘴角仍挂着笑,但面上淡了些,说:“罗佥事方才说是袭了谁的职?”
罗乔双眼一亮:“回大人,正是家祖罗衮,家祖当年在征北一战中阵亡,天恩祖德,家父得以从优恤荫之制,由副千户加升指挥佥事,卑职袭职于乾贞二年。”
温泠点了点头,“罗衮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在易州卫所中颇有名气,是十分善骑射的驻将,这般看来,罗佥事在朔京当差多少可惜了祖上的戍边之才,方才听来罗佥事亦是能谋善断之人,此前泗州卫所来报,一指挥同知在南海石塘殉了职,兵部正愁寻不到合适之人接替,我看兵部这下不用愁了。”
闻言,罗乔大惊失色。
他费了半日口舌,可不是为了调离朔京的,而是为了调离这金吾卫的!自从操头的换了人,丢了油水钱不说,竟还要同新兵蛋子一般日日晨操,呆不得了,谁爱呆谁呆!但那也不能去泗州啊!什么戍边之才,那隔代的才,到他身上还能剩下多少?再说,那易州边卫和泗州边卫能一样吗,易州那是旱边,泗州是什么,那南海石塘十年九涝,方才不也说了,连同知都殉了职,他半点治水之事都未曾有过,这不是让他背着棺材去跳河嘛!
这差事万万要不得。
“温大人使不得!”罗乔忙起手,“温大人抬举卑职了,卑职在金……”
穆之恒低头进了房门,说:“泗州太远,我刚接手金吾卫,许多事还要借着罗佥事的力,人我可不能放。”
温泠等了他多时,这会见着了人,反而不急了,负起了手,说:“泗州缺人,罗佥事调去泗州,算升迁,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你手底下那些将兵,哪个不能顶上用,若真没有合适的,我给你调一个来,朔京最不缺的就是人。”
罗乔一听,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怕眼前的人点了头,忙道:“不是卑职不愿意,卑职一家老小都……”就听穆之恒说:“泗州的人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你也认识,后备兵那个胡应,他老家泗州曲际,对水事熟,再合适不过,这次跟着大军回了京,正等着调配下来,你安排了罢。”
是熟悉的口吻,温泠听着,僵直的脊背缓缓松懈下来,最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是他们的默契。
人都清了出去,司房里只剩了三人,穆之恒将手中的头盔搁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忽然说:“多谢。”
温泠面上的笑僵了一下,目光转向穆之恒,“说什么谢,在旸关,我们可没少解决这等酒囊饭袋。”他向着对方走近,“你留他到这时,因为罗衮?你与罗衮有故?”
穆之恒没有否认,“塞北时,他的三子教过我骑射,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他饮了一口茶,停顿片刻,说:“你方才也说了,那是在旸关。”
温泠突然没了话,眸中渐渐浮现一层复杂的神色。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曾经沧茫的旸关都在股掌之间,如今在这斗大的朔京却成了笼中穷鸟,还真是讽刺。移开视线,倏尔看到了身后抱着刀的苏昆,他问:“苏昆还未领差?可要我帮忙?”
未等穆之恒说什么,苏昆便面无表情地说:“我跟着主子,主子在哪我便在哪。”
温泠微微一顿,淡声道:“是了,你一直便是如此。”
穆之恒搁了茶杯,掀了袍坐上主座,抬手对着温泠引向侧方的椅子,一副待客之道,温泠看着,缓慢地呼吸了一口气,随后顺着手的方向落了座,便听他问:“你此时来有何事?”
“昨日城东平熙侯府的动静,侯爷应当听说了。”温泠面上恢复了笑,“刺客还在逃,不过受了重伤定然走不远,城北这里医馆众多,需要严查。”
“谁查?”
“羽林卫。”
穆之恒侧头看向温泠,手拍上桌面,“不成。”
闻言温泠皱了眉,“上头下了令,由羽林卫缉查,务必将人犯捉拿归案,我来此并非是商量。”
穆之恒仍看着他,“令在哪?”
温泠一顿。
令并非从皇宫里头下来的,自然是没有。
城北是金吾卫负责守卫的地界,羽林卫虽由他亲领,却是皇城守备,穆之恒向来职司分明,否则旸关万人大军难有后来的高效运作和战斗力,所以事前他先来了这知会穆之恒一声,他想到不会顺利,但没想到对方会一口回绝。
“你知晓我的规矩,”穆之恒说,“见不到令,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温泠抿了抿唇,“我知晓,但这是朔京,朔京也有朔京的规矩,允了你这头,其他地方,羽林卫还怎么查。还是,你介意的是羽林卫。”
穆之恒忽地笑了一声,“才当了几日的都指挥使,这官气都快淹到我头顶了,你温泠若是这点都处理不了,当初我参将之位也不会是你的。其他地方可以,城北不行,我接手金吾卫,这块烂摊子我拾掇了半月,事端不见少还有增,经不起你们毫无顾忌的搜查,所以不行,这与你羽林卫无关,”他顿了顿,看向温泠,目光如锋,“外人道我虎落平阳被犬欺,温泠,你也这般想?那你听好,我不是虎,你温泠,也不是犬。就事论事,城北,金吾卫查。”
温泠默然,半晌,说:“那么,羽林卫督办,如何?”
医馆堂子里浊气弥漫,床铺上哀嚎一片,金吾卫一个接一个地对着床上的人盘问,温泠蹙着眉看着,看了一会儿,又向身旁站着的人投去一眼,那人面上依旧沉着,仿佛已对此种场面司空见惯。
一个瓷器破碎的声音在这沉闷的氛围中骤然响起。
“没有!没有!我没有!你为什么抓着不放!我都说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要我说多少次!”
随即,不等温泠反应,哭嚎、哀叫、谩骂如同狂风暴雨般汹涌迭起。
温泠面上怔了一瞬,却见身旁的人挥了挥手,尔后,他眼见着金吾卫将这些吵骂的人全数打晕,医堂内一阵死寂。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流畅至极。
温泠许久才回神,连常年在眼眸中的春潭仿佛也转化成了深暗的湖水,“月前大军经过这里,分明安然无事,如今怎会到这个地步,你就这般将人打晕了?”
“那时自然不能放上台面,”穆之恒淡淡道,“这些人什么也问不出来,不如打晕来的方便。先前听闻这条街承了诅咒,若非亲眼所见,我还嗤之以鼻。”他沉下声,“仿佛背后有什么在推着这些发生。”
门口又抬进了人,温泠退身几步,心绪一动:“这是个隐患,你如今在朔京本就……”忽地一滞,稍顿,低声叱道,“这烂摊子搁谁也不该你管!”
“不该管也管了,如今甩不出去,”穆之恒神色不动,“不是都说我天生凶煞,这里与我相称,反正闲来无事,有便管,没有便罢,我在这当差当得挺好。只是这些天来,人越来越多了,也不能总是像这般无止境地将人送到医馆,前日我上了疏奏请朝廷拨款,若能得到朝廷支持,还能撑一段时间,但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还是得……”
“你!我说你什么好……癫狂!”温泠一下蹿到穆之恒身前,“你上疏?知府、大理寺、都察院哪个都可以上疏,就你不行!如何朝廷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那些御史日日手里头攥着笔杆子就等着在你脸上画王八,你闲?亏你说的出口!总之,我会替你看着,有机会让你调走!”
温泠头一撇,不想看到这张戳气的脸。
等了等对方没有回应,他撇头回去,发现对方正看着他,挑着眉,嘴角噙着笑,“倒是许久未见到我们温参将这幅癫狂模样了。”
温泠想打人。
穆之恒顿了顿,缓缓说:“温泠,有人曾在旸关对我说,塞西是我的保护伞,胡人要杀,不能全杀,我初听时怒从心起,我们在旸关日日啖血,咬碎了牙只为这一件事,他却同我说杀尽不得,”他笑了一声,但眼中浮现的却是一抹温情,“后来我还总心不由主地想起那些话,你道气不气。但我还是回来了,大家都在盼着回来。我若怕这些,便不会回来,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们曾许愿海晏河平,四方澄清,费尽心力将塞西那片瓦砾场堵上,但如今,这红尘里还有另一片瓦砾场,没什么好怕的,尽我所能罢了。”
温泠低垂着头沉默。
是了,当初就是这幅模样,骗得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温柔乡,去到黄沙埋骨地里陪着玩命。
想起那些事他一阵心气不顺,哑着声啐道:“倔驴!”
每回两人争执温泠这般骂完,便是虽不认同,但会帮同,穆之恒拍了拍他的肩,“这处搜完,还剩街尾那一家医药馆了。”他转过身,说,“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