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桢！等我一等！”谢韫玉一手提着袍摆，一手高高举着，小跑着向裴瑾的背影追去。
对方誓有不追上不罢休的劲头，裴瑾只得站住身，谢韫玉也在这时追上了她，他一掌撑在旁边的红墙上，吁了口气，才说：“你今日、今日怎么走得这么快……我都、都差点没追上……”
裴瑾静默了一瞬，说：“府中有些事。你寻我，可是为了察狱一事？”
“正是！”谢韫玉喘过了气，挺起了身，“昨日我收到了去辰州察狱的牌子，就想着要来问你，一直也未寻到你的人，今日你可得同我说明白，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只听说刑部的人被临时抽调的，我一个户部的主事，怎么还被你们刑部调去了？”
裴瑾眉弓微扬：“这般听着，道运兄很不情愿？”
“子桢你莫要笑话我了，”谢韫玉罕见地摆起脸，“你也做过户部主事的官职，这户籍的差事我都忙不过来，怎么会被抽调走？”
这话倒让裴瑾起了一瞬恍惚——当初她以户部主事初到朔京，便遇上十年一次的田土清查，日不暇给，原本以为的风刀霜剑竟成了澄净清明的三秋一梦，无暇谋算明日，也无暇挣扎于昨日，只纯粹于当下交办的事务。
只是如今，再求之不得了，她抬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名单报上去了，上头也批了，改是改不得了，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
谢韫玉：“……”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
他不依不饶地跟在裴瑾身旁走，从她的左边换到右边，又换回左边，不管裴瑾如何变换步伐，总感觉耳旁涌流的江水滔滔绵绵，源源不绝——
“你们刑部因这察狱之事，征进的人只多不少，你可别同我说你们人手不够。”
“这一遭，少说也要半个年头罢？马上就是京察了，我还想着转入都……这时候，我怎能离开朔京！”
“上头是不是糊涂了，怎么就批了呢，子桢，你同我实话说，你莫不是……莫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你说你动这手脚作甚，你若要我帮什么忙，直说便是，你我毕竟至交，我岂会拂了你？”
……
若说那三个月有什么不好，便是当年吏部将这位二甲排十一的谢进士分到了户部主事的位子，与她成了同僚。
裴瑾看着一路都未能甩掉，眼下又和自己面对面坐在自家马车中的人，揉了揉眉心，
谢韫玉不光无视对方的不快，还好整以暇地靠上了车背，大有不让他好过也不让对方好过的架势，他对着在外头呆站着的庄二催促道：“看着做什么，走了，子桢兄不是还有要事要处理。”
这时，一声嘹亮的高吭自青萍之末席卷而来：“哎哟少爷，您上错车了！咱们的，在后头呢——”
同时，庄二身旁闪现出一个清秀的童子脑袋，他脸上满是焦急，就差跳上车将人从里头扯出来。
“你个小山音，喊什么喊！少爷我认不出哪辆车是咱们的？”谢韫玉扒开车窗的帘子，探出上半身，作势要敲那个脑袋，“皇宫外头你都敢这么喊？成何体统！净给我惹事，早晚我都把你遣送回家里。”
“这话你都说多少回了……”山音两手立马抱住头，虽然遣送的话当不得真，但敲脑袋是真敲啊，他可怕疼！
抱着头他也不死心，嚷道：“王妈妈说了！今日那什么……都安排好了，必须将你的人带过去，不然、不然我可就遭殃了……”
谢韫玉听了，脸一红，飞速地抽了一掌对方的手臂，然后收手转身合窗，一气呵成。
待坐正了身，他隔着窗帘子对外头说：“你回去告诉王妈妈，我与刑部侍郎裴大人有要事相商，十分要紧的事！去不得了。”跟着又补充一句，“很晚才能完事！”
裴瑾觑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人，说：“今日有……”
谢韫玉突然倾身上前，一把捂住了裴瑾的嘴巴。
这一举动是他下意识的，只是为了阻止对方说出否认的话，然而，当手掌心传来始料未及的触感时，他浑身一僵——在他手掌最中心处，那东西柔软而又温热，带着微微的湿润，一下一下地，撞上那处敏感的地方。
而且太近了，近到能够看清对方双眼每一次眨动时、睫毛扇舞的弧度。
谢韫玉两眼逐渐放大，呼吸屏止，连心神也失去了控制。
直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下扯去的力道让他渐渐回归现实，面前仍是那双眼睛，但眼里阴云腾涌，马上便要卷起狂风暴雨，他彻底惊醒。
“子……子桢……子桢！我……我只是……”
裴瑾将脸上的手扒开，沉声道：“谢韫玉，我可没说能给你做挡箭牌用。”
谢韫玉听了心里一紧，完了完了，都指明道姓了，定是动了怒了。
他没见过裴瑾动怒的样子，但不妨碍他以常理来度量情形，情急下，他的嘴巴又利索起来：“不会教你为难，只呆这一日的功夫，在京里头，我能想到的朋友也只有子桢你了，就当是叙旧，自从你转去了刑部，我们多久没有好好说上话了……”
裴瑾无动于衷，扯出被攥住的袖子不看他，“下车。”
谢韫玉面上一梗，双手合十接着求道：“你不看我正面也看僧面不看僧面也看看佛面，便是我们同僚一载的份上，帮帮忙！”他边说边抬头看对方的神色，但见到的始终是那一个无动于衷的样子。
外头山音的声音喋喋不休，谢韫玉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今日我跟定你了！方才的事咱们还没说完，你不同我说明白我也不会罢休的！莫说是跋山涉水去到辰州，便是这次的考察，我熬了三年就等这一回，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这一遭罪我受得不明不白，当真冤苦！”他一屁股坐回车板，双手扒上窗沿，俨然一副撒泼耍赖的声势。
不想，对面的人真的动了。
裴瑾转回头，凌厉的目光扫去：“再多说一个字，直接下去。”
“子……”等等！谢韫玉声气皆是一顿，并非是被这凶悍的一眼吓住了——这就是不再赶他的意思了呀！
原来子桢吃硬不吃软！他面上一喜，连忙点头，把两只手都捂上自己的嘴巴以证诚心，手心碰到嘴唇的一瞬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松开手。
耳尖上褪下不久的殷红再次浮上来，他脑子晕晕的，不由得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处手心，仿佛这样便能掐断联翩的遐想，但又忍不住，时不时用好奇的余光打量着对面的人。
裴瑾一概无视他的小动作，朝外头站着的庄二说：“回府。”
随着马车开动，后头又起一声高吭渐渐消于草莽：“少爷——你忒狠心呐——”
而狠心的谢韫玉，此刻正深陷在与滔天巨浪的对抗中，浑然不闻。
这巨浪，将他二十一年来的万顷清波尽数翻覆，他的双腿仿佛和脚下的礁石粘连在了一起，一步也动不得，身前的狂澜在怒吼叫嚣着，像是要将他吞没。
庄二将马车停在龙须巷口，裴瑾说：“到了，下车罢。”车门打开，她先走下了车，与庄二交代了两句明日接送的时辰，便向巷子里头走去。
刚走两步，便觉得身后不对劲，她回头看，发现应该离开的人仍跟在自己后头，眉头一皱，她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道运兄还有疑问？”
谢韫玉跟着停下，看向裴瑾的神色怔了一下：“说、说什么了？”话刚出口，他脑袋“嗡”地一下，想起方才在车上他似乎应了对方的什么话，是那时说的吗？可是、可是他完全记不得说了什么……
裴瑾见他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用说也知道，方才在车上时她的话这人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眉头皱得更深，她打量着他的全身，问：“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谢韫玉却在这个眼神下，突兀地生起了一个念头，瞬间越过万千思绪碎片冲到了头一个：现在、此刻，他正在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意识到的一刹那，他的脸腾地红了。
这下看着更加不对头了，裴瑾狐疑地向他走近，“你到底怎么了？”
心虚的谢韫玉跟着她的步伐不断后退，支支吾吾辩解道：“没……没怎么，没事！真的！”
裴瑾将信将疑地停住脚，稍顿说：“那现在，可能听清我说的话？”
后背已经贴上了墙，谢韫玉不敢与她对视，他闭紧了眼使劲点了点头，随后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身前不远处再度响起：“关于察狱一事，道运兄不妨回去问问张老，此事我也……”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