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傅从贤正殿出来,一路行至长明宫。
蓝底金字的匾额高悬头顶,宫门前守着的内侍屏息凝神。宫女们安静地往来,偌大的宫殿寂寂无声。
窗扉洞开,陈太傅踏入殿内,立在不远处瞧杨柳。小一炷香过去,杨柳仍埋头书案,不曾发觉殿内多出一人。
他无奈,上前一敲桌面,“看的什么,这般入神?”
杨柳合书:“闲书罢了。此处甚是无趣,看书也不过打发时光。”
陈太傅叹气:“与老夫说说,你和殿下究竟如何?”
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无非指责杨柳走了旁门左道,要萧策安赶他出宫。萧策安越堵,传言愈烈。
如今此事表面上陷于宁静,内里却像是沸腾的水。
陈太傅观长明宫规制,杨柳大抵是耳目闭塞,并不知晓如今形势。
杨柳眉间拢起郁气:“我也不知道。”
她分明规行矩步,不曾逾越,如何明白萧策安的诡异行径是为哪般。
陈太傅摇头,“殿下是君,我等是臣。行差踏错,人皆有之。既然不知为何,不如找殿下问个清楚,劝殿下回归正途。”
直到陈太傅出宫,杨柳才渐渐回神。
陈太傅让她寻萧策安修和,规劝他。
角落里的钟漏滴滴答答,杨柳胸中郁闷,不吐不快,又无处声张。
如何讲,又与谁讲?即便她说了,可有人会信?
自记事起,无一人不在耳边敦促,要她忠君为民。忠君、忠君、忠君……满纸圣言要人忠君,父亲要她忠君,太傅也要她忠君。
要直言进谏、要规劝君过、要提剑为君死。
君臣之分,犹如天堑。
这些杨柳都能做到。
但她做不到与他厮混,也做不到被排进佞幸列传,受百代后人指指点点。
她没什么要高官厚禄的欲求,也没什么拯救苍生的鸿鹄之志,只想无功无过,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即便要升官,要敬事爱民,她也想自己一点点地干,而不是被萧策安笼罩在羽翼下,做些闲官。
否则就算她日后做出些功业,也总有人会抓住这一点攻讦她,指责她以色事人、谋取私利,怀疑她是否窃取了别人的血汗。
可又能如何?
杨柳枯坐许久,唤来小内侍,嗓音艰涩:“殿下何在?”
小内侍茫然摇头,只道:“奴才这就去寻。”
……
贤正殿,人定时分,萧策安搁下朱砂笔,听元宝汇报。
“陛下不久将要回程,随行的诸位大人也一并回来。”
萧策安揉揉眉心,元宝会意,换了话头:“晚间小世子问起过您的行踪,似乎要来见您。”
想起那人,萧策安疲倦淡了些,唇角带了几分笑意,吩咐道:“让柳嬷嬷过去。”
元宝诧异:“您不去?”
这些天,殿下虽不踏足长明宫,但长明宫的一切却了如指掌,闲暇时常望着窗外双飞的鸟儿出神。
萧策安面色冷下来。
元宝自知失言,不再言语,垂首默默退下去。
……
杨柳没如愿见到萧策安。
但长明宫里来了个满头华发的嬷嬷,容长脸,不苟言笑,每日捧着戒尺,像得了圣令一样盯着杨柳。
杨柳用膳多了少了都要被她长篇大论地控诉,读书写字要被指责姿势难看,就连夜里睡着了都要被摇醒,听柳嬷嬷用一板一眼的嗓音痛斥她睡姿不端。
无时安宁,无处清净。
无论做什么,总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一旦挑到一丝错处,就毫不留情地斥责。
杨柳听过的责备远比柳嬷嬷讲得多,不过左耳进右耳出。但柳嬷嬷无孔不入的窥视沉甸甸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长明宫很大,柳嬷嬷的到来却让杨柳头一次体会到宫墙深深。
偶尔杨柳忍不住,也顾不上她白发苍苍,概不配合。
柳嬷嬷上下打量杨柳,目光如篦,细细密密地筛过去,满是皱纹的脸笑笑:“你要见殿下,就得过老奴这一关。”
杨柳几近作呕,冷面相对,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柳嬷嬷却又来唠叨,说她笑太少、太浅,眉头皱得太紧,最终满意道:“对,就这样笑。”
杨柳一面敷衍,一面却又茫然起来。
她本就觉少,如今更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对着珍馐美馔,也提不起用的兴致,略动几筷子,在柳嬷嬷的凝视下胡乱吃些。
每每见到柳嬷嬷,她就想起萧策安。
杨柳行事,皆由自己做主,从不受人牵制。
可在他二人面前,却处处受限。
原先还能借看书躲上一二,后来陈太傅告病,又来了几个老嬷嬷,扰得她看书也不清净。
她们也不管杨柳别的事,只教杨柳祭祀礼仪、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驭下。
听得人心烦。
……
启元帝回京,在宫中布宴,杨柳终于走出长明宫。
她迫切地想见到杨巍,想告诉他萧策安的异样,想提醒他早做准备。
但直到宴席开始,她也没看到杨巍,旁边的内侍道:“国公大人护驾时受了伤,陛下恩准大人居家养伤。”
杨柳偏头,撞上萧策安遥遥的笑,抿唇不再多问。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歌舞不断。杨柳四周望了望,见宴上添了许多新面孔,也少了许多旧面孔,众人的席次也都大变,与上次截然不同。
京中形势大抵是变了许多。但她在长明宫,几乎与世隔绝,耳目闭塞得厉害,只能记一记席次,从宫中分发的赏赐厚薄来分辨众人是否受用。
他们望来的眼神黏黏腻腻,总要假装不经意地觑杨柳,似乎在对视间相互交流着什么杨柳不知道的信息,看得杨柳频频皱眉。
她找了借口出宴,一个人在宫道上打转,去寻萧策安的踪迹。
夜风微凉,宴间的丝竹声忽远忽近,杨柳昏沉多日的脑袋也被吹得清醒了些。
太傅的话犹在耳畔。真心期望也好,心存侥幸也罢,杨柳只知道她要去找萧策安,想确信他只是一时玩闹。
宗临席间就见杨柳眉目冷淡,与以往大不相同,看他离席,遂跟了上来。杨柳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悠,时不时抬眸去看永乐宫,神思不属,离映心湖越来越近,就在水道旁徘徊。
怕他出意外,宗临上前一拍他:“想什么呢!”
宗临意在提醒,手下的肩膀却瞬间紧绷,若不是被他按着,只怕杨柳已经惊得跳起来,不禁纳闷:“你平常可不这样的。”
杨柳看清是他,渐渐放松:“最近精神不大好,见谅。”
“哪里话,”宗临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凑近杨柳耳边,小声问,“朝里都在传,你和殿下有染,可是真的?”
“都在传?”她眸子圆睁,眉头却死死拧着,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宗临升起一丝惊愕不忍,片刻后道:“你竟不知?”
杨柳嗓音发冷:“我该知道什么?”
臣子们屡屡上书请萧策安立妃,都被他驳回。可近来风闻,教导宗庙祭祀礼仪的女官被他派去杨柳身边。
这样出乎寻常的举动,有得是人迷惑攻讦。宗临以为杨柳知道些内情,不曾想还没他知道得多。
杨柳心中冷笑,朝他道谢,转身就要走。
她怎会如此糊涂,事到临头,竟还自欺欺人,妄想萧策安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不该来找萧策安,也不能来找萧策安。
可走出不久,转角处却遇上满面堆笑的元宝:“小世子,殿下永安宫有请。”
杨柳不语,调换步伐,被禁卫挡住。
……
永安宫偏殿。
侍从在杨柳进殿那一刻就默然退出。
萧策安打眼去看,见他冷眉冷眼,也不见怪,只笑着让他落座。
杨柳跪坐案前,听他讲了些什么,似乎很多,又似乎很少,总之耳中满是嗡鸣声,听不大真切,只在他屈指敲桌时惊醒。
“殿下,您方才说什么?”她眼里盛满疑惑。
萧策安许久不见杨柳,问了许多话,久久不得回复,本是微愠,看他面有倦色,只问道:“在宫中可有不适?”
杨柳想了想,道:“您能撤了嬷嬷们吗?”
萧策安侧目,沉声道:“换一个。”
杨柳兴致缺缺:“那便没了。”
连撤走嬷嬷都不乐意,杨柳不觉得他会让她出宫。
萧策安笑笑:“你当是打趣你不成?既然派去了,就认真学,莫要偷奸耍滑。”
他倾身去倒酒浆,清透的酒液在琉璃杯中摇晃,于墙上映出几分水光。一杯酒被他推给杨柳,杨柳看了看,推辞道:“父亲不许我多饮酒。”
萧策安一笑置之:“日后若即位,孤为大圣,你为小圣,岂不美哉?”
像有一道惊雷在杨柳脑中响起,她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在说什么?”
他送嬷嬷们过来,是为了这些?
萧策安眸光分毫不错,凝视杨柳:“孤行事,怎需要遮遮掩掩?”
即便是断袖,也没有要他带着杨柳躲躲藏藏的道理。
杨柳浑身气血上涌,咬牙切齿:“你疯了!”
萧策安唇角渐落,声音也冷了几分:“如何疯得?”
他垂眸看杨柳,见杨柳嫌恶地撇过视线,心头也窜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是大雍未来的天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连他都能对断袖淡然处之,杨柳凭什么置身事外、避之不及乃至嫌恶?
长明宫幽闭多日,为何杨柳迟迟想不明白?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许下重诺,便是为名为利为权为势,世上也多得是才容兼美的男子求他一顾,为何偏偏杨柳死脑筋?
萧策安指尖指向杨柳面前的琉璃杯,冷声道:“喝了。”
杨柳偏头,无声拒绝。
偏殿里静得可怕,小窗微支,冷风灌进来,烛火摇曳明灭,满室昏沉变幻,两人的身影也四面摆动,忽大忽小。
杨柳等着他发怒,余光中只瞧见他闷下杯中酒浆,来不及错愕,下颌就被他扣住,被迫与他对视。
萧策安俯身,与杨柳唇齿相贴。
杨柳下意识去推,萧策安不为所动,只是用力加深这个吻。杨柳咬紧牙关,他扣住下颌的两指一紧,辛辣的酒液也渡入杨柳口中。
他亲起来很凶狠,杨柳连呼吸都艰难,直到被他松开,才大口喘气。
她捂着纤细的脖颈咳嗽,唇齿间满是辛辣的酒气,如何也祛不干净,复而拿袖子去擦唇角,直擦得唇角鲜红欲出血,痛得皱眉,还是不满意。
萧策安抓住他手腕,“你再动,孤就再亲你。”
杨柳愣住,抬眸去看他。他粗粝的指腹抹过她眼角,去拭自乌眸中滚下的泪珠,心中好笑:“怎么亲了这么多次,还是不会?”
她突然发力去推去锤去拍去打,萧策安任杨柳为所欲为,揽住杨柳肩头,抱着杨柳低声道:“孤也很累,你乖一些,好么?”
一点也不好!
杨柳掩面而泣。
她可以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哪怕一命换一命也毫无怨言,唯独不能与他厮混,何况是断袖之交?
他应该做个明君,即使不能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也该向其靠拢。
可如今呢?
他亲了她,眼里却是笑。
父亲要她忠君,太傅要她立誓。
杨柳去学艰涩难懂的学问,去啃厚重隐晦的史书策论,去建言献策,背他雪夜行山路,为他挡刀剑。
杨柳尽力去做一个合格的臣子,可她要效忠的君主却抱着她吻她唇角,欲为她立大圣、小圣。
后世祸乱,由此启也;千古骂名,以此为始。
此法荒诞难行、重重阻碍,哪怕并不一定施行且后人难以复刻,杨柳也不愿意去想后世将有多少人借此谋私、放纵无度,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遭受迫害。
殿中无声无息,萧策安以为杨柳累了羞了,并不言语,只稳稳半抱着他。
直到冬衣一片濡湿,萧策安拧眉拉开他衣袖,这才见他长睫缀泪,双目红肿,脸颊都蒸得通红。
萧策安去探杨柳额头,扳正了他的脸,问道:“哪里难受?”
杨柳这次去推他,他倒是顺着力道抽身而退,嗓音软了几分,“孤请太医来,且再忍忍。”
她摇头道:“没生病。”
萧策安看杨柳一眼,皱眉:“莫要讳疾忌医,什么病要你痛成这样,今夜必须看病。”
他说着,就要俯身抱杨柳,龙涎香无孔不入,钻入杨柳鼻尖,让杨柳再度陷入惊惧。
“够了,”杨柳擦干泪,嗓音干哑,冷声道,“你为何总是逼我!”
“逼你?”萧策安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步步迫近杨柳,看他步步后退,撞上墙壁,大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逼’吗?”
萧策安捞起案上的青玉细颈酒壶,酒浆如线,尽入他口中,辛辣呛人,却远不及胸中灼烧。
他拂袖摔了酒壶,碎玉声惊得杨柳眉心一跳。
萧策安指腹摩挲杨柳唇瓣,意味不明:“杨柳,孤问你,龙阳之好、断袖之谊,美否?”
杨柳被困在他臂弯下的方寸之间,只听到头顶冷淡的嗓音:“想好再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