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媒婆盯着那行墨字,已经对这诡异的一切见怪不怪。
她只是有些呆滞道:“这什么意思?让我们先去把戚珠玉找回来?那曹小郎君这边呢?”
方罢月摆摆手:“交给聂阳就好了。”
戚珠玉房中那个小女婢终于适时上前,不再哭哭啼啼,她福身道:“我来送诸位出府。”
史媒婆一脸不情愿,僵持半晌,还是如丧考妣地跟在了方罢月身后。
她好不容易熟悉了曹府,觉得略微心安,如今却要前往一个更大的未知地方。
不过好在是跟着这两位,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但说实话,曹府的角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史媒婆还是心中一紧。
酒鬼李吉各种蛮闯,最后暴毙而亡七窍流血的画面不停浮现在眼前。
“天黑三次之内,一定要及时回来。”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那婢女便斩钉截铁地将门关上。
史媒婆跟着方罢月二人默默转身,看向前路。
只是设想中的黑雾弥漫并未出现。
街巷一片死寂,像是千年沉船。
前朝的都城实际上就是如今的西京,但在那时被称作大兴城。
大兴城的坊市与西京无甚大分别,阡陌纵横,泾渭有序。
三人熟门熟路地往东市走去。
照戚珠玉婢女的说法,戚家的首饰铺子叫“芙蓉陌”,在东市最里处。
这一路走去,不仅要路过大大小小的府宅,还有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
“六娘,你说这些屋子里到底有人没人啊?”史媒婆咽了咽唾沫,紧紧依在方罢月身侧问道。
“其实我也很好奇。”
难得史大娘的话说到方罢月心坎里,眼见就要走过坊市的转弯口,方罢月忽然抬手折下一条要断不断的长柳枝,手一挥,甩在人家窗边。
里头发出“咚”的一声响,有人大骂道:“谁扰老夫好眠!”
但也不见他推门开窗,大约是骂骂咧咧后又继续睡下了。
史大娘顺顺胸脯,自语道:“外头倒是和我们阳间没……”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方罢月提溜住了衣领子往后拽。
只见数条柳枝扑面而来,带着凌厉罡风。
“娘啊!柳树成精了!”史媒婆护头大叫。
方罢月轻巧侧身,躲过一击。
褚时冥的身手自然更可放心,他一手抵御柳枝,另一手将史媒婆推到安全的角落。
方罢月足尖一掠,裙摆卷起那支地上的柳枝,当作长鞭,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那柳树精还真被抽疼了,嗷地叫唤了一声。
本欲出手的褚时冥笑着摇摇头,陪史媒婆站在一处默默观战。
“你至不至于啊!你这根枝子本就快断了,我是好心帮你!”方罢月喊道。
柳树精沉默瞬息,继而爆发出一声浑厚的悲鸣:“那是老子刚接上的头发!!!”
其余柳枝也伴随着它的情绪狂暴起来,更快朝方罢月裹去。
方罢月不胜其扰,向后弯腰躲避开攻击,柔软又轻巧地杀进树心,潇洒倚在树干上笑眯眯道:“再不停手就把你头发全拔了。”
霎时,万枝停摆。
它莫名觉得这小娘子真能说到做到。
柳树精一下子卸了力,树枝变回寻常长短,也不再张牙舞爪,宛若一个垂头丧气的两百岁委屈孩子。
史媒婆叹为观止,她喃喃道:“六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
“明眸善睐。”褚时冥勾勾唇角,眼眸深处云开雪霁。
史媒婆强行把自己未说出口的“牙尖嘴利”咽了回去。
褚时冥想起在冥界,没有白日,只有永夜悬挂的红白灯笼和那微弱的月光。
那时他只是人间一介刚刚战死的小兵,死后才知晓这是历劫,可惜归来飞升时被小仙带错了道,魂体直接被抛入冥界。
那时的冥界正值群龙无首,万鬼相争,混乱不堪。
眼见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朝自己扑来,然而他的灵气尚未恢复,不得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一记掌风呼啸而来,将那吊死鬼本就支离破碎的头颅“咔嚓”斩下,像是切瓜砍菜般轻易。
来人手提白灯笼,骑在一只黑色巨兽的背上,朗声问他:“鬼王之争参不参加?”
被拧下头颅的那个吊死鬼把自己的脑袋重新安上,一看是这位自己惹不起的姑奶奶,便默默地从她背后溜走了。
而褚时冥看着那个犹如天降的小姑娘怔住了,没出声。
周围依旧是尸骸蔽野,群魔乱舞。
无数新生魂魄从忘川下涌上来,小姑娘等不及他开口了,于是一把拆下用来挽发髻的朱笔,凌空画了条符咒贴在他额头上。
“想参加的时候记得找我报名。”小姑娘朝他促狭一笑,长发如瀑坠落。
贴过符咒后的他不再被厉鬼侵扰,只能愣愣看着那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匆匆远去。
她手里的白灯笼像一轮月亮,照亮了三途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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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该走了……”史媒婆将褚时冥的神思唤回。
方罢月将柳树精打回一棵老实的柳树,三人再度动身,所幸此处距芙蓉陌已经不远,不多时便抵达门口,褚时冥上前叩响门扉。
史媒婆立刻死死地挽着方罢月的胳膊,生怕小祖宗又干点什么吓死人的事。
随着他们敲门,里头传来微弱声响,但是过了许久才有人过来开门。
来人是个须发微白的老翁,支开一缕门缝窥探着。
“你们是……”
褚时冥温文厚礼:“我们从曹府来。”
那老翁了然地点点头,让开身子示意他们进来说。
带他们进了屋子,才发现这老翁衣发凌乱,外裳瞧着也是临时披上的——似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白日黑夜颠倒么?
方罢月笑了笑。
“是不是……阿玉在贵府惹麻烦了?”
屋子里薄光惨淡,辨不清这老翁的年纪,说是戚珠玉的父亲,似是沧桑了些,说是祖父,好像又没这么老。
“她——”史媒婆刚想如实禀告他戚珠玉失踪了,却立刻被方罢月截了话头。
“戚珠玉被人掳走了。”
“呵呵。”这老翁干笑几声,却一点不着急地坐了下来,“我是阿玉的阿耶。看起来很老吧?”
“因为我比她阿娘大了十六岁。”
三人不知他为何一点也不操心闺女的安危,反而在此忆从前,但暂且先这么听下去。
“阿玉外祖家过得艰难,于是我只花了五贯,便娶到了阿玉她娘。别人都说我有福气,娶到这么一位夫人。是啊,她不仅姿色娇俏,心思也灵巧,想出来的首饰花样十分受富贵娘子们喜欢,几年下来,我们攒了不少银两,我也终于从串巷货郎变成了如今的芙蓉陌掌柜。”
听至此处,方罢月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但是……”
果然,那戚老翁继续道:“但是在阿玉八岁那年,她娘生了重病,恰逢铺子的经营也出了些问题。最后一锭金,我还是选择了用来给国公夫人做首饰,其实她阿娘的病已经药石无医,但阿玉还是恨了我很多年……”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史媒婆尴尬开口。
戚老翁点点头,苦笑:“她若只是恨我也好,明明小时那样天真烂漫的丫头,出了这事后,她性子愈来愈偏激。”
“怎么说?”史大娘十分捧场,立即追问。
戚老翁顿了顿:“阿玉及笈后,出落得比她阿娘更好看,所以上门提亲的街坊很多。她人前笑脸相迎,但人后便把这些郎君的家底、兄族一一排开,完全不看郎君的品性如何。”
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娘子,只是郎君们都觉得小小娘子各个都是天性温良恭俭让,或是一心期盼如意郎君,或是任凭父母做主,怎会如此……势利寡情。
其实史媒婆与方罢月都觉得戚珠玉的做法无甚不妥。
戚老翁见面前三人波澜不惊,只得继续叹道:“我去质问她,可她却说,天下的郎君都是不牢靠的东西,最牢靠的只有自己和钱。”
方罢月抱胸挑眉:“人间清醒。”
戚老翁深觉现在的娘子们真是无可救药了,他无奈摇摇头,思忖再三,还是决心将此事说出来。
“小女……恐怕不是被人掳走的。”
他怎么知道?
三人立刻看向戚老翁,神情莫测。
便在这时,屋内的烛光霎时尽数亮起。
众人又转身朝外望去,天已眨眼漆黑如深夜,但灯笼重重,将街巷照得明灭朦胧。
东市内外,不,也许整座城都在此刻苏醒过来。
戚老翁睁眼说瞎话:“天又亮了。”
他推开芙蓉陌的门窗,将招牌立起,准备迎客。
“上一次天亮的时候,”戚老翁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来了位高挑女郎,用两张飞钱买走了价值八百贯的首饰。”
“我当时喜不自胜无暇多想,可盘点过后才发现,那些首饰,竟都是出自阿玉的阿娘之手。知道这个的,天底下除了我便只有阿玉。一定是她,把她娘的东西买走了。”
“飞钱何在?”方罢月伸手。
商贾以轻装闯四方,合券取之,号飞钱。方罢月身为酒楼掌柜,经手无数,自然通晓此物的前世今生。
戚老翁从桌案匣子里取出递给她,方罢月手一捻,便知这飞钱是真。
恰巧先前翻查过秋娘房中的账簿,方罢月还记得曹府的私印模样,如今一对照,确凿无疑。
“高挑女郎,有多高?”褚时冥问。
戚老翁打量了一下,斟酌道:“大约只比郎君你矮一些。”
胡姬三娘那般的身高已是难得一见,若是戚珠玉随便在街上收买一位娘子,代她置买,必不会找一个如此有特点的。
那便是,二人相识,且交情不浅?
可那将戚珠玉从曹府带走的黑衣郎君又去哪儿了?
“难不成……是同一个人?”方罢月蓦地福至心灵,喃喃而出。
褚时冥再次猜到方罢月的设想,淡淡道:“须眉爱红装,也不算罕事。”
毕竟他还真有个爱男扮女装的好师弟。
方罢月立刻戏谑地看向褚时冥,上将军温和一笑:“我爱红颜,不爱红装。”
被孤立的史大娘挤入其中,问道:“你们怀疑那个来买首饰的高挑娘子,就是带走戚珠玉的那个郎君,他还男扮女装?”
正解,但是无人搭理她。
史媒婆继续一脸激动地感慨道:“戚珠玉这么视财如命的性子,到底花了多少银帛才能驱使一个八尺男儿干这些事啊……”
方罢月忽然一挑眉,觉得史媒婆这话有道理。
可一个人倘若不是为利益驱动,那便是……恩或情?
“在戚珠玉进入曹府以前,都有何人向她提过亲?”却是褚时冥问了起来。
方罢月睇了郎君一眼,对褚时冥抢先她一步这件事,有一点点不情愿。
但戚老翁却一愣,答道:“那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