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莲尴尬的要命。
沙滩椅并不宽大,两个成年男人几乎要交缠着手和脚,侧着身体才能勉强挤在两个把手中间不掉下去。
原本在刚刚的摩肩接踵里,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就发了不少的汗,两个人靠得又这么近……
他差点跳起来把人甩出去。
搞什么!他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贴这么近!?
然而他脸上不情愿的表情才刚摆出一半,苏格兰威士忌的脸就靠近过来。
桐生莲:“?!?!?!”
“别动。”男人压低了声音,热风吹得他头皮发麻,“周围沙滩上很多同事,说话不安全。”
刚准备继续挣动的桐生莲一顿。
“很多?”
苏格兰威士忌瞧他那双翠绿的瞳孔紧缩瞬间,一时忍不住有点想笑。
嗯,看来波特和他之前一样,都没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里是基地,周围那些人,无论善意还是恶意,至少他们都是同事,不会对他们动手的。
但很快,他的笑意平复下去。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紧张没反应过来是有理由的。
波特呢?
他是为什么?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就感觉腰上一紧。
原本就已经万分贴近的距离,此刻更是密不可分。
这下轮到苏格兰威士忌头皮发麻了。
如果说刚刚是因为沙滩椅的空间限制导致他们两个人只能贴在一起,现在可是波特主动伸手一拉!
被动和主动能一样吗?!
好怪啊这感觉!
偏偏波特还毫无所觉,只压低声音问:“所以这就是我们挤一张椅子的原因?你怕那些人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张张嘴,脑袋里竟然罕见的一片空白。
太近了,这距离。
就连皮肤上的细微绒毛都能看见。
波特叽哩哇啦的说什么呢,太近了,根本听不清啊。
桐生莲有些紧张,他问话的时候还在观察四周的人群,但无论怎么看,那些人都是言笑晏晏的游客,一点破绽都没有。
可能有,但他看不出来。
不过没关系,苏格兰威士忌说有,那就是有。
“如果有的话,那这里确实是最好的谈话地点,”桐生莲压低声音,“刚刚朗姆就是坐在我这张椅子里的,这里保证没有任何窃听设备。”
至于在周围晃荡的人群,他们至少可以警戒一下。
苏格兰威士忌终于回过神。
他瞬间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受控,甚至隐约有点恼羞成怒。
看着一个男人走神?
这怎么可能?
他立刻沉下脸。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质问,“朗姆是你我的上司,他不可能突然就对你动杀心的。”
“——我们到这里还什么都没做呢!”
桐生莲表情古怪。
这个姿势下,其实他也觉得很别扭。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苏格兰威士忌的话听着更怪。
还好,他知道什么是正事。
“不是在这里,”他低声说着,下巴抬了抬,示意他看旁边的小桌子,“是在基地的时候。”
“什么?”苏格兰威士忌一愣,“怎么可能?等等、那是……”
“我的杯子。”
苏格兰威士忌突然打了个寒颤。
明明波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还带上些许笑的意味。
但那股森森的冷意就是从每个咬字中清晰的渗透出来,听得人后背发凉。
他暗暗警惕。
果然,柔软无害只是这家伙的伪装而已。
他绝对……有问题。
波特还在诉说。
“不知道这位领导是有什么想法,总之某天我喝下去的水里,带着致幻的东西,然后……”
他突然打住,转移话题:“你之前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穿高领了吗?”
苏格兰威士忌一顿。
他曾经确实这么好奇过。
那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一次调休。
再度出现的序列8脸色苍白,神色倦怠,像是变了个人。
他每天都将自己包裹在高领里——哪怕是他们约好到沙滩上闲逛的今天,波特都穿着高领背心,对所有人都疏远冷落,各种训练、实战的能力更是一落千丈。
那次调休过后,原本稳坐第一梯队的8号,逐渐在三个月内变成了基地内众所周知的废物。
当时他内心还有点善意和作为人类的良心,还是如同之前那样对待8号,果不其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迅速由冷淡变得火热起来。
在偶然的一天,他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问起过,怎么突然喜欢穿高领了。
原本还笑意盎然的8号当场沉默了。
那时候,他将沉默理解为不能说或者不好意思说,直至今天,和波特几乎完全缠绕一起的此刻,他才隐约意识到当时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是复杂的心绪。
是濒死的恐惧。
是……
痛恨的火焰熊熊燃烧的寂静声响。
而此刻,沉默的8号终于开口,带着轻柔的、不容置喙的坚决。
他说。
“拉下它。”
“拉下来,你就知道这个高领下藏着什么。”
桐生莲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些会很困难。
毕竟事关死亡,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保持沉默。
但看到苏格兰威士忌的时候,他就不这么想了。
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想要杀他的人成为他的直系领导,甚至几乎在自己面前明牌展示对自己的胁迫,他只能奋起求生。
至于被不喜的理由,他根本没空去想、去猜。
问题很难解决没关系。
解决生产问题的人就行,这样问题就不会产生。
这还是他从基地的领导信箱里得到的启发。
而此刻,为了获得能解决朗姆的力量,为了获取未来退路的信任,他无论如何都要开这个口。
来吧,苏格兰威士忌,看看我的伤疤。
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在组织里的处境有多危险,我有多孤立无援——只要你稍微搭把手,就能抓住我这么个好用的工具。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一定清楚的,对吧?
桐生莲眸光幽深,笑意分明。
他已经扬起脑袋,毫无防备地将脖颈暴露在苏格兰威士忌面前。
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尤其是他们贴得如此相近的时候。
只要苏格兰威士忌想,他此刻有不下三十种办法直取波特这条小命。
然而偏偏,此刻的他像是被施加定身咒语,连动弹都艰难万分。
他被这份来自波特的、沉甸甸的信任压得根本抬不起胳膊。
桐生莲还在等待,此刻他简直像是在期待戏剧揭开幕布,只等大戏开演。
他会怎么选呢?
是逃跑,是拒绝,是开玩笑般的糊弄?
是揭开,是观察,是装模作样的震惊?
还是……
答案最终揭晓。
苏格兰威士忌两样都没选。
他小心地靠过去,将脑袋倚在波特的颈窝里。
银色的碎发扫过脸颊,带着些许痒意。
桐生莲僵硬得像是变成了雕塑。
他的脖颈好痒。
苏格兰威士忌的头发扎到他了。
为什么……要用脸隔着衣服去碰伤口啊。
好奇怪的感觉。
他们的距离堪称亲密无间,但心境天南海北。
苏格兰威士忌的脸刚一贴上去就瞬间阴沉下来。
他清楚察觉到了。
那是,一道疤痕。
一道凹凸不平、横跨波特脖颈的伤疤。
不用肉眼观察,只是这样感觉一下,他就能确定,这是一道足够深刻、几乎能要人命的致命伤!
他下意识想抬头说话,结果脑门差点撞到波特的下巴。
两人同时不自然地往后撤,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一句话。
——太近了。
不过还好,活动空间有限,两人终究没有因为这点小小的问题分开。
桐生莲率先恢复正常,他扬起笑,有些感慨:“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掀开来看……真温柔啊,苏格兰。”
他也反应过来苏格兰威士忌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在周围都是未来同事的情况下,这道过于明显的伤疤真被展现出来,恐怕不用太久,他就会变成整个基地的谈资。
而用手也是如此,只要苏格兰威士忌伸手去触碰这道伤疤,眼尖的人自然会意识到他脖颈上有问题,接下来恐怕试探或好奇的注视会扰得人烦不胜烦。
只有这样,仿佛不经意的将脑袋塞过来,看似是拥抱,实际是探查的行为,才不会让人起疑。
都手把手脚并脚的躺在一起了,怎么可能不抱一下呢,对吧?
苏格兰威士忌没理会他的调侃。
他头一次露出阴沉的神色,那双黑漆漆的眼里酝酿着风暴。
“确定吗?”
问题很突兀,但意义很明确。
确定是朗姆吗?
桐生莲缓慢但坚定地点头。
确定。
他逐字逐句,轻声分析:
“那个杯子,是他亲手递给我的。”
“杯子里有什么,也是他主动提示的。”
“甚至我是如何被袭击、我原本该有的死法,也是他亲口所说。”
“我那天遭受袭击濒死的事,在基地里没人知道。”
最后一句才真正一锤定音。
苏格兰威士忌点头。
“嗯,看来就是他了。”
桐生莲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他笑,笑得苏格兰威士忌都有点发愣,还以为自己理解的不对。
“不是吗?”
“是,”桐生莲笑眯眯回答,“我只是觉得惊奇。”
“哦?”苏格兰威士忌一听确实没理解错误,也放下心来,眼看波特还有心思开玩笑,那阳光明媚的样子让人也不自觉跟着扬起嘴角,“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或者至少也要和我拉开距离,形同陌路,”桐生莲轻松回答,“那毕竟是直系领导,是给我们分配任务的上司,只要他想,弄死我们轻轻松松。”
“有道理啊,”苏格兰威士忌故意做出一副恍然惊觉的样子,“看来我还真要和你拉开点距离,免得你带我一起下地狱。”
“哈~”桐生莲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
某人嘴上说着要离他远远的,但偏偏连动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旧和他交缠在一起,甚至放松了全身的肌肉,仿佛真是来轻松游玩的一般。
这可……真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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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确实度过了轻松惬意的一天。
晒日光浴、下海玩水、顺着沙滩追逐、和陌生人组队玩沙滩排球、品尝特色美食……
仿佛真是来度假游玩的客人。
回去的时候夕阳西下,晚霞迷人,他们伴着涛声缓缓往回走。
桐生莲还拿着那个杯子。
基地门口,宾加果然正在翘首以盼。
他并没有再度打扮成美女的模样,也没有像是白天见面那样只穿着沙滩裤,而是换上了组织标配的黑西装。
看着还挺唬人的。
苏格兰威士忌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波特的反应。
然后他发现,这几天一直当宾加是女性的波特,此时竟然也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对方的真实性别一般。
他微微蹙眉,立刻意识到上午朗姆和波特见面的时候,宾加必然也在一旁。
看来那场谈话确实非常不和谐。
但他暂时没有机会从波特口中打探那场谈话具体说了什么。
毕竟表面上,他已经向自己吐露最重要的内容,关乎身家性命的那种,再多的确实不好开口问。
总有机会的。
他这么告诉自己。
宾加显然也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的表情,他哈哈一笑:“你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真是可惜了。”
“哦?”苏格兰威士忌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加深。
嗯,看起来有点生气。
桐生莲立刻表示:“我可没什么其他表情啊,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你说是就是吧,”宾加显然没放在心上,“收拾一下,半小时后有个会。”
“大会小会?”苏格兰威士忌问。
“小。”宾加回答。
小会,那也就是内部会议,只有代号成员参加。
桐生莲和苏格兰威士忌对视一眼,对这个会议的主题和内容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当他们换好衣服,跟着宾加走进一直没能进来的办公楼时,等在这里的只有寥寥数十人。
无论他们内心怎么想,至少面上都带着些许笑意,对视上时还能客气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显然,除去那些已经完全不需要做表面文章的领导外,组织里还是个挺讲究人情往来的地方。
毕竟总有调动的时候,谁知道上一刻打生打死的人,下一秒就不得不在组织的命令下同生共死。
吓人得很。
朗姆还没来,宾加作为他们二人的接引人,自然要担当起介绍的责任。
桐生莲听得尤其认真。
毕竟……
他没猜错的话,千里迢迢去基地刺杀他的人,此刻也正在其中,但他无从分辨。
原本他是想看有谁会关注自己的脖颈。
毕竟自己正是死于割喉,别人不知道,动手的那个人难道不知道?
看到自己活生生站在这里,那个人或许、至少、应该会打量自己一眼,顺带看向他的脖颈吧?
很可惜,他的观察力实在不强。
那些真正善于伪装的代号成员站在他面前,他恐怕都无法分辨对方究竟抱有善意还是恶意。
比如说……
如果朗姆不给他杯子作为礼物的话,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位看起来很是和蔼的领导竟然要对他痛下杀手。
真菜啊,波特。
他在心里这么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