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才回到自己船上坐定,便有小丫头过来说船要启航了。
长宁公主不紧不慢,每日晚饭前必要停船,到次日用过早饭后再度起行。黛玉纵然归心似箭,却又不好多说话,只有每日掰着手指头算回家的日子还剩多少。
紫鹃端了茶来,笑道:“这是老太太吩咐给姑娘带着的茶,姑娘尝尝?”
黛玉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随即笑道:“是很好,这是什么茶?”
紫鹃答道:“琏二奶奶说,这是暹罗国进贡的茶叶,外头寻常得不着呢!”
黛玉遥望京城,想到自己此去不知何时再能与外祖母相见,不由眼眶微红。
紫鹃道:“姑娘可是想老太太了?姑娘别伤心,等过些日子,咱们给老太太递封信,请老太太再将姑娘接回来便是。”
黛玉摇摇头。
她虽不舍外祖母,却抵不过对爹爹的思念。若让黛玉选择,她当然是要承欢爹爹膝下的。
黛玉喃喃道:“爹爹亦能在京中多好……”
这样无论是外祖母还是爹爹,黛玉都不必再想念了。
紫鹃笑道:“这也是迟早的事,姑娘急什么?”
紫鹃不懂朝堂大事,只是听老太太等人提起林姑爷时的话猜测,林姑爷也是个做大事的人,还得陛下看重。
那林姑爷将来肯定会回京城做官的,紫鹃天真的想,毕竟天子脚下的官儿才是最大的。
黛玉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无声的叹息。
紫鹃不明白的事,黛玉却是懂一些的。
起初,黛玉只顾着与爹爹相聚的喜悦了,外祖母不放心的叮嘱根本不能入耳,慢慢的,黛玉冷静下来,外祖母又接二连三的说,黛玉才开始细细想那些话。
外祖母不只是担心自己会受继母的磋磨,她更担心皇帝赐婚长宁公主和林如海背后的打算,这个打算,必定和去年的废太子谋逆之事有关。
贾母不相信长宁公主是清白的,黛玉虽然不能认同,但说了几次见贾母眼泪汪汪担忧自己的模样,也就不加辩驳了。
如果长宁公主不清白,皇帝派人搜查时,又怎么会找不到任何证据呢?看皇帝对废太子谋逆的处置就知晓,皇帝手段有多凌厉,已经处置了亲儿子,亲女儿他没道理轻飘飘放过去。
是以,黛玉倒是相信长宁公主是清白的,只是被嫡兄和夫君给牵连了。
想到长宁公主的夫君,黛玉不由联想起长宁公主不急着往扬州去的态度。
或许她是不想这样早成亲吧……黛玉猜测。
皇帝定下的婚期是八月,可去年十一月,长宁公主的夫君被皇帝赐死,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被陛下下旨和离,依本朝律法,长宁公主该为他守孝三年。
长宁公主是个可怜人。黛玉想,她从来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也不能决定她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日子,黛玉和长宁公主的相处还算过得去,如果没有废太子一事,非得要她做自己的继母,黛玉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废太子一事已经发生,皇帝赐婚显然另有谋划,黛玉不免多担心几分自己的父亲。
更别提长宁公主身边跟着的那个人,废太子的儿子,往后他到了自己家里,不知是福是祸。
黛玉叹道:“福是没有,但愿不会有祸。”
紫鹃以为是在和她说话,忙道:“姑娘说什么?”
黛玉道:“无事,你到外头和她们玩去罢。”
紫鹃道:“我在这里伺候姑娘,外头全是水,我都看厌烦了。”
一路南行,此后黛玉再去长宁公主处晨昏定省,再没遇到过叶淮。
船至扬州码头时,林如海领着家下人在此迎接。
长宁公主并没有下船与林如海见面,只是派人过去说了两句话,就让林如海领着黛玉回家,他们一行人则是去了海晏园。
海晏园是皇帝在扬州的别院,上个月皇帝将其赐给了长宁公主,作为她在扬州的公主府,许长宁公主在此出嫁。但成亲后,长宁公主却不能居于公主府内,而是要随林如海去往林家。
叶淮自己一辆马车,行在路上,一枚石子穿过纱窗,落在他脚下。
叶淮瞬间绷紧了脊背,张口欲要喊人,却瞄到那石子上似有刻痕。他犹疑片刻,俯身捡起来,只见那枚石子上刻了一个杜字。
这是叶淮外祖母的姓,他一下子捏紧了手中的石子,警惕的朝抬头看去。
很快,一个纸团再次落在叶淮脚底下,他抿抿唇,再度拾起来。
……
马车的颠簸中,林如海仔细瞧着女儿,眼睛湿润,道:“玉儿变了好些,个子也长了,这两年,没受委屈吧?”
黛玉泪盈于睫,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外祖母待我很好,爹爹放心,我没受过委屈。”
林如海偏头抹了抹眼角,才回头道:“我怕你舅舅舅母多心,也不敢多与你写信,如今见你果然不错,才算是放心了。”
黛玉忍不住哭道:“我什么都好,只是实在很想念爹爹……”
林如海大感伤怀,拍一拍女儿的手臂:“往后你便在家里,在爹爹身边了,爹爹必然会护着你的。”
黛玉点头,又听出爹爹话音不对,忙拭泪道:“爹爹,您如何这样说,是与陛下赐婚有关系吗?”
林如海苦笑,皇帝赐婚,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奈何皇帝另有密旨,这就成了天底下最不好的事了。
但这些事没办法同黛玉说,林如海只是摇头,避重就轻道:“陛下赐婚,避无可避,只是玉儿你放心,为父爱护你的心意,终归是不会变的,否则将来我也无颜去见你娘亲。”
提到娘亲,黛玉的眼泪再度无法控制:“爹爹,我明白爹爹的。”
林如海心疼女儿,强颜欢笑道:“咱们父女相聚乃是喜事,我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菜,还让人重新将你的院子休整了一番,一应都是新的,你回去瞧瞧哪里不好,吩咐人再换。”
黛玉眼中带泪,笑道:“咱们自己家里,怎么样都是好的。”
父女二人静默片刻,平复了各自的情绪,林如海才问道:“这一路上可还顺当?长宁公主待你如何?”
黛玉答道:“公主虽不甚热络,却不曾为难我,我们客客气气的,没什么不好的。”
林如海点点头,心里却不能放心,又问道:“我瞧你身边跟了不少人,是老太太给你的?”
黛玉道:“外祖母怕一路上我身边伺候的人少,便多指了几个人跟着我回来,她还说这些人往后就伺候我了,不必再回京城去。”
黛玉只念外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林如海想的却更多,他问道:“老太太可曾将她们的身契给你?”
黛玉一愣,摇头:“没有。”
“那咱们还是要将这些人送还给老太太,到底你外祖家不是老太太一个人做主,还有你舅舅舅母们呢!”林如海道,“咱们家里并不缺人伺候,老太太会明白的。”
贾家主子多,贾母已经多年不管事,如今内院里头管事的人是王熙凤,做主的却是王夫人。
黛玉脸色微变,二舅母一向不太喜欢自己,让她知道外祖母给了自己这些人,往后不定会有事端。
“爹爹所言极是。”黛玉道,“等挑了合适的人,我就将他们送还给外祖母。”
林如海观女儿容色变化,心底微沉,贾家到底还是有人给她委屈受了。
回到自己身边也好……不管长宁公主如何,女儿在咫尺之间,林如海总能及时护着她。
林如海想了想,笑道:“也不能干巴巴的只将人送去,老太太抚养你两年,我还得备份厚礼重谢她老人家。”
黛玉笑道:“外祖母慈心,虽不在意这些东西,家里到底还有别人,礼数的确不可少。”
林如海更怜惜女儿了:“让人将礼单列出来,爹爹再给你瞧瞧,可有什么要添减的。”
黛玉点头:“我才回来,爹爹还要忙着成亲的事,倒也不必急。”
提到成亲,父女二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林如海朝纱窗外看了一眼,才回头问黛玉:“这一路上,你可曾见到……”顿了顿,还是道,“皇孙殿下?”
黛玉道:“见过几面,但没怎么说话……公主只说是她的侄儿,没说别的。”
林如海皱眉思索片刻,道:“公主不提他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咱们却不能忘了他的身份。幸好他是男儿,往后你在内帷,轻易见不得面,也不必你特意避开他。”
外祖母和爹爹都这样说,黛玉对叶淮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黛玉点头道:“爹爹放心,我知道轻重。”
为怕女儿担忧,林如海松开紧皱的眉头,但心里却不能放松片刻。
不过让林如海如此的,当然不是叶淮,他不过是个小孩子,皇帝不将他放在眼里,林如海也没多将他放在心上。只是他和黛玉年纪相近,为保万全,林如海才特意叮嘱女儿几句话。
真正让林如海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密令里,让林如海务必紧紧盯住她一举一动的长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