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盛京城的夏至闷热,似碧波洗涤过的蓝天却为其平添了几分美感。
温聆筝坐在立心院中,她翻动着手中的书卷,听见门外的玉衡道:“大娘子,成了。”
檐下的风铃晃荡,声响动人。
尚未翻完的书页跌回原处,温聆筝的唇边漾开了一抹浅笑。
可笑着笑着,她却又落下了泪。
她抱着那册书卷,喃喃道:“侯爷,你可以安息了。”
梦境起伏跌宕。
不过转瞬的功夫,眼前的画面骤变。
扑面而来的凉意让温聆筝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朝四周瞧去。
这是牢城?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沿着模糊的记忆朝前走去,温聆筝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湿气弥漫的牢城中,那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囚服。
他盘腿坐在墙角,脊背挺得笔直。
他的发丝稍显凌乱,自衣裳内透出的鲜红触目惊心。
他听见脚步声,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
萧维垣?
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维垣:“你来了?”
他知道她要来?
黑漆漆的牢城中,唯有温聆筝手上的灯盏散着微黄的光晕。
她看见他笑了,也看见血泪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听见他说——
“温聆筝。”
“你知道裴凛是怎么死的吗?”
——“阿筝!”
荒唐的梦境陡然终结。
隐约中,她听见了朗朗书声。
“阿筝!”
“你再睡下去等会柳学究来了该罚你抄《盐铁论》了!”
猛然惊醒过来。
温聆筝摸了摸额上的涔涔冷汗。
她竟是在课堂上睡着了?
悄没声地瞧了一眼四周,见柳学究还未到,她这才松了口气。
她侧头瞪了一眼笑意盈盈的裴凝,压低了声音道:“阿凝!你怎么还咒我!”
“《盐铁论》那么厚一本,抄完半条命都搭上了!”
更何况她还得用左手写字!
“还不是你睡得太香了!”
“我怎么摇你,你都不肯醒的。”
裴凝将沾好墨的笔塞进了温聆筝手中。
“你且长点心吧!”
“据说今日要另加两人来和咱们一块儿读书,你可别给自个儿又混成垫底了。”
温聆筝的心思不在读书上。
字写得一团乱糟不说,每次考试若无裴凝许以小利,就回回混个倒数第一。
她自个倒是不在意,可裴凝却伤透了脑筋。
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温聆筝道:“左右也不过是再掉一名罢了!倒过来看不也还是第一?”
温聆筝笑了笑,婉约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裴凝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用最有效的办法。
她笑得神秘兮兮地,凑到温聆筝耳边:“你这次好好考!我就拿我二哥小时候的糗事和你交换!”
“成交!”
温聆筝应得干脆,那溢彩流光的眼眸让裴凝都不由愣神。
她瘪了瘪嘴,有些鄙视:“重色轻友!”
“阿凝,温四。”
“你俩说什么呢?”
温聆筝和裴凝扭头向后瞧去,只见男席女席相隔的屏风末端探出一个脑袋来。
柳学究不在,是以堂上的学子大多交头接耳了起来,罗许又是个沾书就困的脾性。
瞧他睡眼惺忪,连头发都翘起了一簇,裴凝捂嘴轻笑:“罗五哥哥再这样睡下去,只怕下场秋闱又该被吴大娘子教训了!”
宣仁四年入私塾的学子共有十二人,除却包括明珠郡主在内的六位姑娘外,还有六位公子,罗许亦是其一。
然至宣仁八年,除却十一岁的温世珍,就只剩下他这个十七岁的“老大难”了。
与他同龄的杨讼简早在去年就蟾宫折桂,十七岁的探花郎,是盛京城独一份的荣耀。
而与罗许同龄的,荣国公府顾家的小公子顾见海如今也是举人了。
就连十四岁的向致远和郑开阙也在去年得了秀才功名,只剩下罗许了。
倒也无怪乎吴大娘子生气。
罗许讪讪一笑,瘪着嘴抱怨:“我又不想从文……”
“你当从武简单?”
“咱们且不说旁的,国朝兵法十六卷,你能记下多少?又可否融会贯通?”
“你只当从军是去荒野大漠弯弓射大雕呢?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别雕没射着反倒让箭扎了脚。”
萧裳华从前头探过身来,罗许被她的声音唬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读书,读书,我前辈子合该是与这书有仇的!竟这样害我……”
萧裳华无奈地撇了撇嘴,凑到裴凝与温聆筝身边。
“莫搭理这猢狲,我有好事和你俩说!”
“听说开春官家要办一场春日宴,就设在京郊的泠园呢!”
听到了些许风声,坐在前头的陈令闻也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她明丽的容颜在光阴流逝里变得愈发耀眼,纵是妆匣里最华贵的南珠,也无法与之媲美。
“你这小妮子,冬天都还没过呢!就盘算起春日的宴会来了。”
萧裳华笑着将陈令闻揽到了身边,颇为不着调地道:“姐姐冤枉!我这哪是在乎宴席呀!”
“我只是再猜究竟哪家的公子能折下咱们明珠姐姐这个高枝儿呢!”
太//祖与太宗子嗣皆不盛。
太宗有三子两女,可惜次子李琮早夭,幼子李善便是当今官家,而长子则是梁王李衡。
长女长乐长公主是官家一母所生的姐姐,以平江侯府世子谢义庭为驸马,而太宗次女便是那位远赴大越的和宁公主。
如今官家长女,小公主李蓁尚且年幼,故而皇族未嫁的姑娘中尤以乐陵郡主与明珠郡主为贵。
“好你个小妮子!”
“真是不知羞。”
陈令闻坐在了萧裳华身边。
她明亮的眼眸染上了一丝羞赫,连带着耳廓也透着粉红。
“阿凝,阿筝,你们可别听这小妮子胡诌!”
“乐陵姐姐是笄礼已过,官家这才打算给她相看呢!”
“我……我还不……不急的!”
乐陵郡主李娇乃是襄王幼女。
她上头有十三个兄长,并四个姐姐,又是嫡出,备受襄王喜爱。
她虚长陈令闻一岁。
她的笄礼本该大办,可彼时二皇子正在病中,又兼江南水患才过。
为给二皇子积福,她不仅自请缩减笄礼开支,还自掏腰包在城外设立粥棚赈济灾民,因此赢得了满盛京的赞誉。
官家如此看重她,甚至不惜亲办春日宴为她择婿,只怕也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温聆筝撑着下巴,思绪飘得很远。
上辈子春日宴的场景一点点在她眼前浮现。
那场春日宴结束得很突然。
宴后,温家与定北侯府结亲,襄阳侯世子宋惊鹤被迫迎娶商户女,而乐陵郡主下嫁给了怀远侯府世子孙恕己……
从襄阳侯世子遭人算计,到官家震怒探查,再到最后无人再敢提及……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再想起来,怎么都透着一丝古怪。
陈令闻的羞恼惹来了萧裳华的调笑。
她伸手勾了勾陈令闻的下巴,似是亦有所指。
“世人叹庄姜貌美,言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庄姜是齐侯之女,咱们明珠也不比她差呢!”
“就是不知咱们明珠的‘卫侯’究竟会是哪家的公子呀?”
裴凝笑着揶揄:“快和咱们姐妹说说,什么样的儿郎能当明珠心中的‘卫侯’呀!”
“呀!”
“你们,你们!”
陈令闻羞怯万分。
她伸手去堵萧裳华的嘴,又朝温聆筝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好筝儿,你可快帮帮我。”
“这俩小妮子摆明了是一伙的呢!”
恍然回神,温聆筝无奈地将裴凝拉到身边。
“你可当心着点。”
“小心惹恼了咱们小郡主,让柳先生罚你抄《盐铁论》!”
裴凝伸手戳了戳温聆筝,笑意盈盈地道:“我才不是你呢!”
“平日里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写字!”
四人的欢声笑语引得余下几人不禁侧目。
姚仲希不由得轻哼了一声,可有明珠郡主在场,她也不敢拿大。
周遭的热闹中,唯有温世珍和向致宁从头到尾低头练字。
百无聊赖的罗许又探头凑到女席来。
“温四。”
“你这三弟和表妹别是读成书呆子了!”
向致宁与向致远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其父便是礼部尚书的嫡长子,现任鸿胪寺主簿的向若璞,也就是向氏的兄长。
温聆筝不在意地含笑道——
“早闻前些时候秋闱时,吴大娘子对着儒释道三家是拜了又拜。”
“罗五公子干脆也读出几分呆子气来,圆了吴大娘子给三家塑金身的心愿。”
几位姑娘笑做一团。
罗许笑容一僵,长叹了口气。
“温四啊温四!”
“你这嘴也忒毒了。”
想起仍远在边关的裴凛,罗许更是摇着头长叹。
只道一个锅配一个盖到底是有些道理的。
想当年,裴二哥也是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连彼时还是太子的官家都被他连哄带骗地拐进了金玉坊。
寒冬腊月,白雪映人。
才入京的小姑娘俏皮的踩着雪,融化的白雪沾湿鞋面,溅起的落雪更是侵染了上头的袜。
小姑娘“呀”了一声,走在前头的三人纷纷回过头来。
“阿韶。”
“不可如此。”
才满十四的少年初有了清隽的模样,眉形淡而平缓。
他板着面,看似单薄的身子却并不瘦弱,站在杳杳白雪里,像高耸入云的雪松。
见长兄板起了脸,小姑娘有些委屈。
她可怜兮兮地走到另一少年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往他身后藏。
“沈家哥哥你看。”
“我说的没错吧!我大哥最凶了!”
沈确从善如流地挡在了小姑娘身前,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他笑得有些无奈。
“小姑娘贪玩也是常事。”
“赵兄是没瞧见我家那个妹妹,上房揭瓦那都属平常。”
少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他抱拳朝面前的两位友人作揖。
“阿韶自小长在边关。”
“西南苦寒,家中父母怜她年幼又是女孩,故而偏疼几分。”
“阿韶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沈兄,杨兄莫怪。”
闻言,杨讼简微微弯起唇角,他指了指前头轮廓若隐若现的松风小院。
“赵兄不必担忧。”
“这里头还有个更能惹事的呢!”
沈确不明所以,而赵伯霖也只当杨讼简在宽慰他,倒是躲在沈确身后的赵如韶笑得明媚。
她一蹦一蹦地跟在三位兄长身后朝松风小院走去。
云过而日升。
乍见柳学究提溜着一卷书从外头走来,温聆筝和裴凝立刻正襟危坐,就连萧裳华和陈令闻亦是装出了一副认真习字的模样。
只有来不及溜回男席的罗许,倒霉的被逮了个正着。
檐下铃音雀跃,罗许却是苦涩。
他无奈地摊开手,柳先生的板子正落在他的掌心。
那一声又一声的脆响,像极了与风铃的和鸣。
原先欢跃的赵如韶一进门就看见了这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又往沈确身后躲了躲,只探出一个小脑袋。
余光瞥见来人,温聆筝的眸色深了些许。
居然是宁国公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