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魔教之中,红花正艳。
立春刚过,万物复苏,魔教圣女赫兰奴命人端上水盆,朝着那酣睡在床的小徒弟重重泼了过去——
“孽徒,起来!”
红莺娇噩梦连连,一盆冷水浇头,正如她内心一般冰凉刺骨,听得熟悉的怒吼声,心中更痛,皱巴着小脸,将手里抱着的被子搂紧了点,耸动鼻尖涕泪横流,察觉到身后推搡自己的力度猛然加大,迷迷糊糊哼唧了一声,“别推!别推……我已经哭了,还要怎样?”
“怎样?苏阿,你听听……你别拦我!”
“圣女,使不得啊!孩子还小!”
“日上中天,偷懒成性,这都什么时辰了!”赫兰奴额头青筋直跳,甩开侍女苏阿的手,一把薅住红莺娇头上的小揪揪将床上的小徒弟提了起来,提野兔子似的在手中抡圆了左右甩,“醒没醒!”
“还不醒?”
人类的悲怒并不相同,红莺娇不醒,只觉得吵闹。
“嘶嘶”两声从舌头里弹出,闭着眼睛双手乱抓护住绷紧的头皮,在空中乱蹬的腿习惯性的朝后迅疾一踢,踢到一块铁板似的黑金护膝……
熟悉的疼痛感从脚尖直蹿上脑,“嗷”的一声,红莺娇终于睁开眼,眼屎有点多,干巴地眨不开眼,她捏了一把眼角,不可置信的朝旁一瞧,直愣愣盯着自家师父赫兰奴美艳的面庞,“师父?”再看一眼满目担忧的侍女,“苏阿?”
入眼竟是魔教那些见了不知道多少回的摆设。
头皮脚趾真切的痛感让红莺娇心中惊疑不定,自家师父喷火的眼神实在太生动,为避免是幻觉,红莺娇十个指头飞快结印,“变幻万千,破!”
凌厉的灵气荡过四周,一切如常。
赫兰奴疑道:“这丫头,何时学的破幻?”
“不错了,咱们莺娇,这么小就能结这么复杂的印顺利施放,肯定是晚上用功了,这才起晚了,对不对?”侍女苏阿伸手将红莺娇从赫兰奴手里抱下,很顺手地抱在怀里颠了颠,“这孩子,就跟她娘一样,嘴上不说,暗地里可用功呢!”
红莺娇已经几百年没被人抱在怀里颠了,这一颠,颠的她浑身一哆嗦,低头看自己缩小的双手双脚,往苏阿背后的铜镜一看,脑子里嗡嗡作响,脱口而出:“我死了?我活了!师父你死了,你活了!”
赫兰奴:“……”
苏阿:“……”
“莺娇定是睡糊涂了……使不得啊!圣女!”
“苏阿,你别拦我!胆子越发大了,咒我?”
“莺娇,快去找你娘!”苏阿将红莺娇往地上放,朝她后背一推,红莺娇脑子里乱糟糟的,还不等想出个什么,那深深根植在身体里的习惯已经促使她撒开脚丫往外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出了卧室,穿过魔教大堂,穿过满是毒草毒花的灵药田,看见石头上晒太阳的魔教长老沙尔卜后,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哟,莺娇啊,今个又起晚了?”沙尔卜乐呵呵道,头顶的光芒打在他身上,显得暖和又慈祥,跟镀了一层圣光似的。
红莺娇扑上去死死抱住沙尔卜,心想这就算是梦,她也不醒了!
抱完一头雾水的沙尔卜,红莺娇又掉头去抱自家师父,要不是凭借多年跟柳月婵踏月清波步对阵练出来的步伐,未必能逃过赫兰奴一顿打,赫兰奴一大早被她气得头疼,连骂好几声“顽劣!”
等魔教亲近熟悉的人抱了个遍,红莺娇一溜烟跑出魔教的门,迫不及待去寻自家亲娘!
太泽境都城一处闹市。
春风和煦。
几个保婴堂的小娃娃们,正乖乖排队等在一处木牌处,不时有大人拿出几捧花放进小娃娃们手中的篮子里。
只见那木牌上盖着官印写了几行字:太泽境内,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孤幼有归,名曰保婴堂。
都城治安极好,早市热腾腾的白气盘旋散开,跑来蹿去的尖利叫嚷和笑声淹没在市井,等篮子里放满花,小娃娃们就结伴去街上卖,这些都是做熟了的事情,“大爷,给夫人买束花吧?”
“刚开的,新鲜的花,鬓边一簪,可美了!”
“卖花咯,卖花咯~”
今日正值集期,远近的商贩搬运了粮食、布匹、牲畜等于市中叫卖,一时敲锣打鼓、吟哦戏乐不绝,市内小扛车跑来跑去,笟筴芦席棚随处可见,柳月婵提着篮子在街上转悠一圈,终于相信了自己重生一事。
阳光太晒,柳月婵往街角的花椒树下站了站。
垂眸捏了捏自己的小胳膊腿,柳月婵叹了口气,她此时的身体,不过六岁,既未拜入凌云宗师门,更别提攒灵入道,虽未挨饿,但也瘦弱的很,走几步路就喘。
浑身热得厉害,柳月婵却不擦脸上的汗。
今早醒来,出门时,柳月婵特意往脸上涂了许多黑灰,这会儿汗留的多了,柳月婵伸手往一旁的泥巴里搅合搅合,又给脸上了个色。
柳月婵是孤儿。
自她出生起,灵台中行云无定的灵象,便注定了跟她跟保婴堂的同伴不同,幼年便已记事,哪怕实际已三百多岁,但回想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
柳月婵出生没多久,就被父母扔在了保婴堂门口,那时候她没有名字,只有个刻了月亮的小木牌,保婴堂的人都叫她月牙。
保婴堂里做饭的蔡大娘常看着柳月婵的脸感慨:“捡来时候瘦猴般的小丫头,养几年,竟这么水灵了!要我说,过几年,我存点钱,领了月牙回去,给我家小孙子当童养媳!”
这蔡大娘,自打生了童养媳的想法,越看柳月婵越喜欢,总是偷偷喂她吃肉,又生怕被人捷足先登,每每有人来保婴堂领养娃娃,还故意往菜里放巴豆,叫年幼的柳月婵肚子疼。
柳月婵小时候觉得这给自己喂肉吃的厨房大娘好得很,心中不曾生疑,待入宗门,学得世间各种知识学问,这才明白保婴堂的猫腻。等她五十年后下山看望故人,当年的厨房蔡大娘已满头花白,见着她还很高兴地做了一桌子菜,恩怨早消,只是不复从前好滋味。
来保婴堂领娃娃的,大多要男娃,领女娃的少,女娃生的好,瞧着病怏怏的,也没几个人敢领,保婴堂的孩子想领走,不仅要交钱,还要去官府备案,再叫一份银钱。
一来二去,柳月婵就留到了六岁。
都城修者不少,柳月婵倒是很想引灵为自身所用,但无师门在侧,想着年幼时发生在身边一桩惨案,还是耐下性子,有心等红莺娇来太泽时再行事。
回溯时间,若是有什么好处,预知先机当属第一。
即便是变,也不能轻易变,那日,红莺娇坠入魉都之门,她也不知怎的,明知道无用,还是放出青帛想去捞红莺娇起来,若非重生这一遭……
柳月婵蹙眉,宗门未兴,大仇未报,她实在不想再死一次。
几个邻家的小娃娃从门里跑出来,蹦蹦跳跳跑过柳月婵身边,“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打春牛!打春牛!浩浩荡荡打春牛~”
“你们慢点,慢点嘛!”
“赵子秋,你再不跑快点,我们不等你了!”
被唤作赵子秋的小男娃梳着童子头,举着新买的糖蜜糕,跑的气喘吁吁,忽然摔了一跤,正好跌在柳月婵面前,手里油纸红封的糖蜜糕滚啊滚啊,被柳月婵轻轻捡了起来。
“喏,拿好。”柳月婵将糕点递给这小孩,想拉他起来,一用力,却发现拉不动,于是不动声色收回手,“大丈夫顶天立地,快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好痛啊!”明显小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大丈夫,哭的鼻涕眼泪齐下,糕点也不要了,扯着嗓子嚎,哭声惹来不少人注意。
“你怎么哭成这样!”柳月婵手足无措,“别哭了!”
“赵子秋哭了!”
“唉!你怎么欺负人啊……”
赵子秋的玩伴们没等到赵子秋跟上,听见哭声,跑了回来,围着柳月婵愤愤不平,“子秋你没事吧?”
柳月婵:“……?”
赵子秋哭的直打嗝,“我没事,她没、没欺负我。”
“真的吗?”
“嗯……呜呜……嗝~我摔倒了,你们为什么不等我啊!”
“呜呜呜!啊啊啊啊——”
“好哭佬,快住嘴!”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愣是跟唱了一出大戏似的,柳月婵抬起手中的糕点给这个,这个不拿,给那个,那个也不要,一个在哭,另一个忽然尿裤子了,柳月婵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很想问问这群小孩,还记不记得要出去看官府“打春牛”的事情。
她刚刚走来,就看见土牛台已搭好。
年年春天,官府为了鼓励春耕,就会泥一个土牛,带着农人将那泥巴土牛打碎,人们会抢牛头,牛头大吉,街上的孩子们都爱凑热闹。
说起来,她幼年十分羡慕,但一直没去抢过。
柳月婵将糕点放在一旁树下,默默退出人群,提上花篮往街道另一边走,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半个时辰后。
柳月婵挤出人群,在菜棚下,拍了拍因为争抢弄乱的衣服,细致的将衣角扯平,看着手里小半个牛头部位的泥巴块,眉眼弯弯,内心十足畅快。
抢完牛头块,柳月婵沿着街转悠,走到了一处店铺,这店铺文雅,铺了竹帘遮光,里头摆了书跟文房四宝,还另外开了个小铺子在旁边,摆着最时新的话本图册。
柳月婵在店小二嫌弃的目光中,走到架子前,止步。
她并没有伸手去碰架子上的东西,店小二等了一会儿,见柳月婵还算老实,便没有赶人,只盯紧了这个脏乎乎的小孩,托腮看她专注地望着画架。
如今是泰泽十二年,这一年,民间有许多大事发生,跟修者关系不大,跟保婴堂的小月牙也没什么关系。
架子最中间,放着一本画册,名为《六柿女童子》,这画册里的故事十分简单,描绘了一高一矮两个从柿子里诞生的女童子打田间害虫的故事,高的女童子,头发很长,矮的女童子,头发很短,一共六册。
柳月婵小时候很喜欢画册里的长发女童子。
在保婴堂孤儿小月牙的心里,这个长发女童子无所不能,极其厉害,是《六柿女童子》里,最漂亮最强大的女童子。
保婴堂的孩子偶尔帮邻居做事,可以得些小钱,这些钱,存了很久,都不够买一本画册。所以柳月婵幼年常在店门外窥探,也就是在这家店,她遇见了红莺娇。
虽说红莺娇认为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早忘了。
柳月婵倒记得很清楚,因为她跟红莺娇为着“长发女童子跟短发女童子哪个更厉害”的结论,在这家店吵了一架。
那是她幼年,第一次跟人吵架。
孩子时期一些怪诞的想法和执着,柳月婵不常回顾,它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又叫人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