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陀螺旋转着。
我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然观察轻盈游移的它,桌面是属于它的舞台,这是它的独舞。
我不想参与进去。
但……
稳定且美好的东西总是能让人生出破坏欲,我想……
夺走它的平衡。
另一个陀螺强势插进来,砰的一声,两只陀螺用力撞在一起!
它们不断交锋摩擦,分离接近,狠狠相撞!
舞台,变成了决斗场。
它们的战斗打得火星四射天荒地老,誓要决定出一个新的王者,取得最后的胜利和荣耀。
但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最初的那枚陀螺已经力有不逮,渐显颓势。
又是一次狠厉的撞击,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尖端与桌面摩擦越来越急促,眼看就要歪倒。
但我怎么忍心,决定插手干涉。
我用手罩住那枚快落败的陀螺,于是胜负未分,结局未定。
我盯着自己的手背,试图看清下面的陀螺,力量像柔软的棉花包裹住它,然后——骤然收束,刺入内部。
它呲啦一声,尖端狠狠的在桌子上蹭了一下,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不堪承受般想要逃离,但我抓紧了它。
它没有输掉那场陀螺巅峰决斗,它只是输给了我。
当我松开手,它看起来完好无损。
恐怕只有拿锯子切开,才能发现里面坚硬紧密的木质结构像被拧紧的毛巾,扭曲着,撕裂出无数尖细的木茬,如一朵盛开的荆棘之心。
它坏掉了。
即使外表的花纹依旧鲜亮。
它再也不能旋转了。
即使再次旋转,它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盈灵动。
我轻轻擦掉陀螺身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那些磨损的花纹是它英勇战斗的痕迹。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哀恸袭击了我,令我不能自已,在心中默默为它作了一场最后的悼别——
它是一个非常好玩的玩具,陪伴我,取悦我,让我得到很多快乐。
我喜欢它竭力保持平衡的样子,失控时摇摇欲坠的样子……
现在,也被它全然破碎的心所吸引。
它一生的追求即为与它本身并不匹配的平衡,它得到过,但也在不停的失去。
但我想哪怕只是短暂的得到过几秒,也足以视其为永恒。
于是它得到了。
那近乎永恒的幸福。
真好。
我轻轻戳动那枚陀螺,它的人生得到圆满,可彼得的命运……
却还是未知。
我失败了。
这是第二次失败。
深入陀螺内部的力量一经进入,就狂躁得像毛刺一样炸开,肆意窜动,破坏接触到的一切。
彼得说我的情绪还不够强烈,所以力量一深入内部便失控散开了。我需要更专注,目的更坚定,引导它去达成我想要看到的结果。
更强烈的情绪吗?
新增长的力量充盈我的身体,我感受它扎根在我的记忆和心灵,源源不断的提供给我力量。这很棒,它弥补了我攻击性太弱的短板,自然也更得心应手。
甚至我能引以为傲的说,我可以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捏爆餐厅的小番茄。
但如果我要取出彼得的守护灵……
它就不该这么狂躁。
我还不想炸断彼得的脊柱。
彼得站在门口,像彩虹室再寻常不过的背景板和装饰物,他的目光落在彩虹室的孩子身上,关注着每个孩子的需求,因此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从他脖子上不着痕迹的滑过好几次。
谁能想到,布伦纳博士给他植入了一枚抑制器呢。
在头颅后部,接近脊椎神经中枢的地方。
心灵力量会使我们的心率和脑电波频率异常,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却能被他加以利用变成控制我们的手段。彼得告诉我,只要使用力量触发设置好的阈值,这枚小小的抑制器会释放电流给他滋滋一下,干扰他的意志,以达到阻断心灵力量的目的。
就像噪音干扰器,二者的原理竟也有相通之处。
「爸爸」…不愧是「爸爸」。
今天的尝试失败了。
我盯着正在旋转的新的陀螺,一时放任自己的思绪飘荡。接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布伦纳博士走进彩虹室。
他没有在门口多站一会随机挑选一个心爱的孩子,而是径直走向了我。
真是不幸,我是那个被爸爸选中的,即将参与他一对一训练课程的“幸运儿”,最近一直如此。
“下午好,007(Seven)。”
他的语气轻快极了,试图想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今天感觉如何?”
“不太好。”我细声说。
“发生了什么?”
“我的陀螺,”我伸出手,向他展示那枚彩色木陀螺,“它坏掉了。”
布伦纳博士捏着陀螺,翻转着看了看,“是吗?可我看不出它哪里坏了。”
他不是我这样的陀螺学研究专家,当然用眼睛看不出来。他不明白陀螺与陀螺之间旋转起来的微妙差异,就像玻璃试管和玻璃水罐那么大。
“是里面。”我说,“里面的结构被破坏掉了。”
他有些高兴,“你想起来了吗,这很好。”
是啊,我想起来了。
拜过去几次的重复性实验所赐,那次蜘蛛实验的痛苦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崭新的不像被遗忘过。
被遗忘的使用感觉,也被我重新想起。
甚至,在布伦纳博士的心理治疗中,我还勉强克服了密集恐惧症,这个令我软弱的弱点。
至少我不会因此而喘不过气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不把里面的结构全部破坏掉。”我虚心求问,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只破坏一小部分,可以吗,爸爸?”
我想要控制破坏的范围在一小块。
“当然可以,想再上一堂课吗?”他问。
他分明不用问我这个问题,但他还是问了,看起来很尊重我的意愿。
于是我配合的点点头。
“很好。”
布伦纳博士牵起我的左手,带我走出彩虹室。
我们看起来和过去每一天般亲密无间,他在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我也在努力的配合他。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目光。
也许他太忙了,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抽不出心思关注这里的细微变化。
不过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用在意。
因为那些隐秘的目光是停留在我身上,来自我的「兄弟姐妹」们,火辣辣的,几乎要把我的后背灼出一个洞。
“爸爸,”走在彩虹室的走廊上,我仰着头问,“我们都是你心爱的孩子吗?”
“当然,这一点毋庸置疑。”布伦纳博士低头对我笑了笑。
我发出灵魂拷问:“那你最喜欢谁?”
他陷入思考,“这很难选择。”
我看不到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烦恼,依旧平静的好似一副面具,我猜答案一定早在他心里。
“你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吗?”我问。
“嗯……我最喜欢有天赋的孩子,他们会带给我无限的惊喜和期待,就比如你。”
我看出他在端水,于是故意说道,“真的吗?我以为你最喜欢有天赋并且很乖巧的孩子。”
“你说的也没错。”
“那我一定不是你最心爱的那一个了。”
我失落的垂下头,布伦纳博士看不到我的神情。
陡然生出一股冲动被我强行压制下去,真想问一句:彼得…也是你心爱的孩子吗?
他那么有天赋,也那么乖巧顺从数十年,至少从我有意识起他就安分地待在彩虹室。
再没有人比他更完美符合最为心爱的评判标准。
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手让他离开呢?
转过弯,布伦纳博士停下脚步,语气无奈却带着宠溺的意味安抚我,“007,你或许不是最乖巧的那一个,但你是我目前最看重的一个孩子。”
“好了,我们到了。”他推开门。
这是一间空的测验室。
他打开灯,打开里间的摄像机,我坐着看他前前后后忙碌了好一会,才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来。他开玩笑般的抱怨道,他包揽了关于我的所有测试和研究,甚至是体测和采血这种基础工作,“这几天我不得不在柳橙上练习扎针,因为你把他们都吓走了。”
才不是这样。
但我也尽力配合他,天真的反问道,“如果不是心虚,他们为什么要跑呢?这时候才想起曾经对我有多过分了吗?”
并且,为什么不拿草莓练习呢?
既然是为我去练习的扎针,那么我可以在他练完之后把草莓全部吃掉吗?
我暗搓搓的心想。
“他们只是普通人,会畏惧自己所不了解的力量。你呢,会憎恨到想要抹除他们吗?”布伦纳博士问。
抹除(erase)。
这个词用的很绝妙,是我的了。
我想了想回答,“我很挑剔的,不会是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就能上我的记仇本。”
让我想要抹除他。
我想要的,是……
“我知道。”布伦纳博士用橡皮管扎紧我的胳膊,拍了拍手背,让淡青色血管凸起的更明显。“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他这么说也并不能减轻针刺入的痛感。
我别过头盯着镜子般的观察窗,深色的观察窗倒影的画面灰蒙蒙的,就连光线也暗了几度。
“还是很痛。”我小声说。
是因为练习的道具不是草莓吗?
“抱歉,我很多年没有做过采血工作,有些生疏了。”
他的语气饱含歉意,低着头轻轻后拉注射器,殷红的血一点点流入其中,“我给你带了一颗星星,它就在我的外套口袋里,再忍耐一下,好吗?”
看来他是不把我心中所有美好的一切毁掉,就绝不罢休。
我违心的点头,“好的,爸爸。”
……
那是颗纸折的橙色小星星。
我捻着它,指腹感受到不一样的质感。纸的材质有点特殊,很光滑,会反射所有照在它身上的光线。
于是橙色也不太像橙色,我形容不出来。
我把它放进玻璃罐里。
玻璃罐有点像浅口的圆底烧瓶,不同的是,它的瓶口有螺纹,还附带一个深蓝色金属盖子。那里面已经装有十几颗五颜六色的星星,浅浅铺满了底层。当光线穿过这个没有一丝气泡透亮的圆形玻璃罐,会在桌子上投射出一道边缘带点虹光的弧形光。
很漂亮。
只可惜,这个玻璃罐之前装的是糖果。
布伦纳博士把糖果倒出来,放进一颗星星,然后送给了我。
一天一颗。
颜色也不一样。
仿佛每天都有一个小惊喜在等着我。
也仿佛我们从零开始积攒的好感值具现化,或许装满星星的时候,我们能和好如初呢。
“这颗星星,喜欢吗?”他问。
我嗯了一声,轻轻晃了晃玻璃罐,那颗橙色的星星混入其中,一时又看不出它的特别之处了。“喜欢,但我想要颜色更特别一点的。”
他有点苦恼,“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送你的下一颗星星的颜色了。”
“没关系,普通的颜色我也喜欢。”我安慰这个此时才开始发挥想象力的老年人,给他提供思路,“就当给自己挑选领带好了。”
至少他给自己挑衣服的品味我还是很欣赏的。
布伦纳博士温和的摸了摸我的头,“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
过去几周里,布伦纳博士帮助我去想起遗忘的心灵动能使用感觉,同时我也在配合他深入研究我的新能力——
精神操控。
他是这么称呼,但我更愿意叫它心灵视野进阶版之心灵空间的衍生操作之一。
那很无趣,就像你精心排练了一场场精彩的木偶戏,却总是在正式演出时缺席,无法亲眼目睹那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