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尝过权力的味道,那她整个人都完蛋了。
失去之后的每一分钟,每一秒,她都会不断的向着无尽的深渊滑落,并且,再一次伸手,去尝试握住它。
如果我不曾体会过掌控命运、支配命运的那一刻,也许就能假装忘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就不会因此而倍感痛苦。
我的自由,我自身的控制权,我的人生……
再次被夺走了。
枕边的魔方,用那只红得发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我。
它被人用水冲洗,仔细擦拭过,边角的缝隙已经看不到血迹的存在,可我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并且只要拆开,或许还能看见暗红色的斑驳垢痕。
“你也觉得我是失败者,对吗?”我问。
“……”
“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我小声说。
它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怜悯的回视我。
我有些灰心丧气。
为火柴人的灭绝,也为自己重回现实、被困在这里、或许还得接受在这里了度余生的可怕命运。
不由越想越难过,越难过,那个盘桓不走的念头越发诱惑我跌落下去。
只要去想……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成为利器,帮助我离开这个脆弱又沉重的躯壳,抵达自由的彼端。
只要我想……
正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医疗室的护士,玛丽女士端着医疗托盘走进这一人尊享的豪华病房。
或者说,相比我的7号房间,这里可真是个大囚笼。
真难得,这是自那天苏醒后,我见到的第二个人……的脸。
拜之前逃跑时的胡说八道,走进这里的人都头戴防毒面具,躲躲藏藏,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只会在我“睡着”时悄然出现。惟恐我与他们对视,对他们的脑子动什么手脚,即使我虚弱的躺在床上,任他们给我扎针采血,更换输液袋,毫无反抗之力。
可只要假假的轻咳一声,显露出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他们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恨不得跳起一丈高。甚至有的人手一颤抖,把注射器不小心掉在地上,砸了个叮铃铛啷作响。
我想,那时他们面具下的脸都吓白了。
对于除了躺着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消遣的我来说,这很有趣。但同一种游戏玩久了,同一张面具见多了总会厌倦,玛丽女士的到来,让我有些意外的惊喜。
至少暂时减弱了我因为幽禁产生的过度消沉。
哐当!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用力关上,显得有几分迫不及待,一时间只能听见嗡嗡的回音在房间里来回震荡。
但这没有影响我进行寒暄的兴致,我向她打招呼,“见到你真高兴,玛丽女士。您看起来气色真不错。”
玛丽女士把托盘放下,在点滴架挂上新的血袋,又低头检查我手背上的留置针是否位置偏移,说话依旧相当不客气,“正好相反,我不太想见到你这张惨白的脸。”
我有点受伤,但不多。
这是我所熟知的玛丽女士,她说话方式一直如此,直截了当。
我乖巧的张开嘴,让她在我的口中插入一根体温计。
含着体温计,我悄悄打量她。
她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盯着腕上的手表。头发被一丝不苟的别在白色护士帽里,只露出鬓边一点灰白。
四十?还是五十岁?
滴答。滴答。
时间在她脸上走得稍微慢了点,虽然皮肤松弛,脸上已有细纹,但并不妨碍我去猜想……这张脸在几十年前是何等强势又冷硬的美丽。
滴答。滴答。
表盘上的秒针走了三圈。
分针慢吞吞移动三格。
她的时间掐的刚刚好,从我口中取出体温计,平直的放在眼睛水平位置观察。
“爸爸(papa)……为什么让你来?”我出声问。
“检查你的恢复状况。”她回答道,又说了一句,“当然,这有额外的补助。”
我想后者才是她愿意过来的真正原因。
现在可没多少人想来这里。
“那他给的补助应该很多。”我咕哝道。
她放下.体温计,轻飘飘看了我一眼,“确实很多。如果我能顺利走出去,没有异常行为,才有可能拿到它。”
一抹羞怯的微笑浮上脸,我细声说,“怎么会,我躺在这里,可什么坏事也做不了。”
她轻哼一声,没有接我的话茬。
好吧,我知道自己的可信度在实验室里已经彻底破产了。
心肺的功能检查、血压测量、采集血样——玛丽女士的手总是比别人更稳,针扎进的位置恰到好处,不会让我感觉到一丝多余的疼痛,迅速且高效。
和在医疗室时没有什么不同,一系列常规检查做完,最后她才会开始日常问询:
“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
“还会有头痛吗?”
“一点点。”
“力量有失控吗?”
“发生了1次。”
她低头记录,“当时什么感觉?”
“心跳变得很快,整个房间在旋转。”
“心灵视野呢,是否出现不可控的扩张?”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
她的铅笔顿住了,“这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的。”
我有点委屈,实话实说被人质疑可太难受了。
自从我醒过来,心灵视野就再没有失控,可不像过去那调皮不听指令的样子。
乖巧极了,格外丝滑。
我只隐瞒了一点点。
“只是……光变得很刺眼,看东西会出现光斑。”我小声说。
停下来的笔继续了。
“身体上有异常反应吗?”
“会流鼻血,很多。”我迟疑了一下,“这个出血量正常吗?”
床边的垃圾桶里,大半装着擦鼻血的纸巾,白的少,红的多,看起来格外惨烈。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见到血会难受?”
我摇摇头。
这只会让我恶心。
我不想第二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恍若睡在分尸现场受害人的位置,脸靠在黏湿的枕头上,鼻子里灌满了铁锈般的腥甜,随着呼吸还能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想要移动一下脑袋,那股腥甜就会顺着鼻咽部流到了嘴里。
……在睡梦中被自己的鼻血呛死这种可笑死法,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流这么多血,我会死吗?”我问。
大概是我的语气过于生死看淡,又有点期待,玛丽女士的笔再次停顿了。
她抬起头,看我的眼神格外严厉。锐利得让我不得不別过脑袋,转而盯着被子上一处褶皱,仿佛这条布褶弯曲的线条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美感,突然吸引了我全部视线。
她定定的看着我好一会,才说,“你知道医护人员最讨厌哪几种病人吗?”
我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哪几种?”
玛丽女士有些薄的唇轻启,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刻薄的话,“不遵守医嘱的、隐瞒病情的、以及……被救回来也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的。集齐这三种特质的病人真是不可多见,可不巧,我眼前正好就有这样一位胆小的病人呢。”
好似陡然掀开石块暴露在阳光下惊慌逃窜的潮虫,我的小心思仿佛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我讷讷的转移话题,“我的鼻血,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可能是排异反应。”
所幸她没有揪着我不放,低头在病历报告上刷刷写了什么——潦草到我几乎无法分辨字迹,然后站起来,“这是暂时性的,不过我会建议医生调整用药剂量,先观察一周。”
看来我成了玛丽女士最讨厌、也最失望的病人了,她竟一刻也不愿意多待,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她转身要走之际,我小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还会再来吗?”
“我可没法决定这件事。”她巧妙的一语双关。
……
……
……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思考时间是一件备受折磨的事情。
我不能思考,一思考,那些瞅着时机跟随而至的负面情绪就会冲击我,洗刷我,淹没我。
一秒,一分钟,一小时,一天。
即使是一秒钟,也太漫长了。
我只能像过去每一次关禁闭一样,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放空自己。
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一个月,对时间的麻木感影响了我的判断。
太久了。
久到伴随我的虚弱和眩晕早已离去,不停流鼻血的状况也开始好转,生命力再次充盈这具孱弱的身体。
一直保持干净的床单,输液瓶和血袋里的液体下降又上升,两个手背上交替扎针留下的针眼……若不是这些细微的变化,我几乎以为自己被遗忘在这里。
就像这个静默世界里的一粒微小尘埃。
我和其他亿万个尘埃汇聚在一起,随波逐流般顺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气旋,上下沉浮。
要飘往何处,又或者不堪重负落入地面……
我不知道。
所幸,再次来到这里的玛丽女士,把我从无处可依着的漂浮拉扯出来。
那时我正坐在床上,低着头,专注于转动手中的魔方。
咔哒。咔哒。咔哒。
内部轴承转动的声响,最近令我着迷不已。
随着魔方每一次或急或慢的转动,每一个彩色方块的颠倒交错,似乎我自己也被引领着发生某种变化。
……一种细微却又妙不可言的变化。
就像玻璃试管中不同的化学物质混合在一起发生反应,密集的气泡急速升腾破裂,红色的晶体溶解,透明的液体浑浊,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管浑浊的絮状沉淀物。
又像一首从篇尾开始咏唱的圣歌,倒过来的每一个音符,都在缓缓诉说上帝创造的世界从分离到聚合——
第六天。
地上奔跑的生灵消失了。
第五天。
水中畅游的,空中翱翔的生灵消失了。
第四天。
太阳,月亮,星星消失了。
第三天。
陆地消失了。
第二天。
天空消失了。
第一天。
光消失了。
消失的世间万物重新合为一体,世界归于混沌,在圣歌起始的音符终止。
魔方转动的声音停下来了。
我看着玛丽女士拉出病房唯一一张椅子,在离病床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轻声说,“好久不见,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