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后,玉芙才知方才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只见原本该空空荡荡的街道,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众人面上皆带着喜色与激动。
薛菱将她护在里侧,解释:“舅舅镇守西北二十余年,不知打退了多少次敌军侵袭,是以对他们而言,舅舅便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
原来是这样。
玉芙抿了抿唇,西北之地应当是荒芜的,可这邺城却繁华,这些年,蛮族屡屡进犯,天子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及时解他们的苦楚,而程崧战神之名远扬,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百姓心中屹立不倒的英雄。
怪不得会形成这万人空巷之景。
一群人艰难穿过人群,终于进了宅子。
因着还有要务处理,程崧并没有久留,程晴将他们安顿好后,便回了自己府邸。
玉芙有些乏了,给窈窈喂了些汤汁后,便让哄着她睡了。
裴宿洲却是有公务在身,白日里,他随着程崧去了一趟军营,直到夜间才回来,玉芙与他住着不是一间屋子,二人虽然有了婚约,但毕竟未成亲,住在一间屋子里到底不好。
这样一来,玉芙倒是清净了下来。
白日里,她一边听阿菱讲述着邺城风土人情,夜里,她早早歇下,这样规律过了几天后,突然有一日,一张请帖送到了她的手边。
“这些豪绅,多半是想要巴结你的,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倚靠的就是舅舅,你在府中若是无聊,想去也是可以的。”
玉芙点了点头。
一来二去之下,这小半个月,她赴了几场小宴,对邺城也有了大致了解。
秋来渐爽,程崧终于没先前那么忙了,玉芙想到要给裴宿洲解蛊毒,便去寻了袁大夫,袁大夫是六年前来到父亲身边的,彼时父亲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恰巧这位云游的大夫出现,救了父亲的命。
父亲以最高礼仪待他,这些年,袁大夫留在军中,救治了不少人。
裴宿洲的蛊毒不能继续拖着了。
内室中,袁大夫细细把脉之后,蹙起了眉。
“怎么样,可有医治的法子?”
袁逯朝着玉芙恭敬作揖:“老朽当年云游四海,去过西夷,西夷之人擅长养蛊,老朽恰好认识一位西夷的方士,待老朽写信给他,不日便能得到解决的法子。”
玉芙眉间一喜,正欲答谢,不料裴宿洲却忽然道:“不必了。”
“为何?”
裴宿洲抿了抿唇,而后抬起眸,视线清明,看向袁逯:“敢问大夫,西夷所说的解药,可是要以一命换一命。”
什么?
玉芙有些听不明白了。
袁逯面色微变,长长叹了口气:“大人既然早知,老朽便不多说了,情蛊确实有解药,只不过是要将另一只蛊虫种在另一人体内,那人以心头血养之,再将这只蛊虫诱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这个人虽然解了蛊毒,但另一人却要饱受蛊毒折磨,而一旦情蛊被种下,至多只有六个月寿命。
另一个人必须是这人最爱之人,也就是说,这是让爱的人替自己去死,如此恶毒的方法,西夷人几乎已经将其列为禁术。
没有人愿意让心爱之人替自己去死,是以情蛊一旦被种下,便成了必死之药。
“不会的,不可能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玉芙摇摇头,心中第一次生出绝望的感觉。
“阿芙,别哭。”
裴宿洲用手拭去了她的泪。
“你早就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却也摇了摇头:“我并非从一开始便知道的,是来西北之前,我知晓,情蛊不是一只蛊虫,而是双生之蛊。”
“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替我去死,也许那道士所言真的有几分真,我只会给周围人带来不幸,但是,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阿芙,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可以救你,我真的可以救你。”
到了这个关头,玉芙也忍不住哭出来,她不后悔遇见他,从前是,如今更是,未出阁前,她的生命轻如尘埃,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是嫁给他之后,她才开始有了盼头。
一天,一月,一年。
就这样,每一日她都充满了期待,虽然曾经绝望过,无助过,但她不会忘记,他将她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他能在危险来临时义无反顾挡在她身边,她也可以救他一回。
直到这个时候,玉芙才认清了自己的心。
从始至终,她爱过的人只有他,对于裴瑾珩,更像是是一种仰慕与尊敬,而于他,确实情动与心起。
袁逯看着这一幕,心口亦是十分复杂。
他云游四海,见证过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觉得,自己医术若是能再精进些,兴许不会发生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惨难。
裴宿洲吻了吻她的额头,目光满是眷恋:“抱歉,答应要娶你,如今怕是要食言了,我死后,你带着窈窈……”
语气骤然哽咽住了,仿佛后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这样骄傲的人,占有欲极强的人,怎么会容忍心爱之人走向旁人。
一定是极其爱,才会想要替她谋好出路。
“别说了,裴宿洲,你好好活着,我们明日就成亲,我们去西夷,对,西夷,那里一定有其他的法子。”
“还有一个月,一定有办法的。”
不到最后关头,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裴宿洲心中亦是难受,若是可以,他想陪她更久更久,但要是以她的命换自己的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同意。
玉芙眼眶都有些肿了,她抬起头,“明日,我们就成亲,大婚过后,我们去西夷求药,一定有办法的。”
她不断重复着,呢喃着。
仿佛在寻求心理安慰。
裴宿洲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心打断她的期冀,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情蛊之毒已蔓延全身,除非是换去这身血,否则,很难有根治的法子。
袁逯默默下去了,他写信去乞求那位友人,希望能带来不一样的回复。
翌日,一大早。
玉芙便吩咐人在将军府挂起了红绸,这场婚事来的匆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准备,好在二人也没那么多的讲究,嫁衣是早早备下的,高堂之上,程崧面色有些复杂。
昨夜玉芙突然来找他,对他说要成亲,平心而论,身为父亲,他断然不会同意如此荒谬的请求。
寻常人家嫁女,三媒六聘,一样不可少。
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女儿,至少也要留身边几年,便是她一辈子不成亲,他也是能养得起的。
谁知她却告诉他,那小子活不成了。
他是因为救玉芙才中了蛊毒,绕是程崧有十万分不情愿,也知晓,那小子的情意是真的。
当初,他对落雪,也是这般痴情。
可若不是误会,他们也不会形成如今的生死相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情之人相处的每一刻都是价值千金的。
那小子既然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罢了,随他们吧。
“有请新人入内。”
喜婆高声喊着,外面众人纷纷庆贺,程将军嫁女,乃是邺城最大的喜事,众人皆面露欢喜,看着这繁华的一幕。
玉芙握着红绸,心情期盼又紧张。
今日过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生死与共,再也不分离。
“一拜天地。”
话音落下,二人像从前那般,齐齐弯下脑袋,两年前,她满怀期待,嫁给盛京最出色的公子,那时候她满心都是,要做他的夫人,好好扶持他,支持他。
如今,相同的情景再度重现,她却满心沉重,昨夜他告诉她,要是以后后悔的话,可是来不及了。
她那时未来得及回答,如今却是想说,她不会后悔,成为他的妻,是她很欢喜的事情。
“二拜高堂。”
又一声话音落下,二人转过了身子,周遭都是欢喜雀跃声音,就连窈窈,今日也被换了一件新衣,被那娘抱在怀中,认真瞧着这一幕。
玉芙感受到手中的红绸被他拉紧,她弯了弯眸,毫不犹豫拜了下去。
众人见证,满堂喝彩。
“夫妻对拜。”
玉芙转了脚步,从前许多画面尽数映入脑海,第一次为他心动,知道真相后的绝望,本想与他彻底断绝关系,岂料他却在一次又一次间,令她心软心动。
那一次,山谷清风,周遭迷障。
他不顾一切奔向他,玉芙承认,她心动了,从来没有人回那样坚定的选择她。
而他却事事以她为先。
“阿芙,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耳边忽然传来极轻一声,玉芙心念微动,毫不犹豫,紧握着那红绸,拜了下去。
至此,喜婆高呼一声——
“礼成!”
周围一片欢呼雀跃,就连薛菱都忍不住弯起了唇,她虽不喜裴宿洲,可看到玉芙幸福,她却是先流出了眼泪。
西北荒芜,邺城多年也没有过今日这样大的喜事了,每个人都真心为了这场婚事而开心。
却无人知晓,满堂高呼的背后。
却是他日渐消陨的生命。
情蛊之毒,不可动心。
若是心悦一人,便要承受着锥心之痛。
日日夜夜,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