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珩仿若做了一个梦。
梦中,飞雪蔌蔌,漫天莹白,那一年,他刚逢弱冠不久,轻蹄快马,又打了胜仗,宫宴上出尽风头,陛下更是对他百般赞许,想要把最宠爱的女子许他为妻。
可这一切,都被他否决了。
他从小便知道,他生来便是为了继承父亲衣钵,为了家国,为了百姓,为了盛世太平。
可唯独,不是为了自己。
外人都道,裴世子风姿独绝,世无其二,就连一直以来对他要求严格的母亲,看向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怔愣。
他知道,他与父亲越来越像了。
“珩儿要好好读书,你父亲去了,母亲只有你一个了。”
“你不要让母亲失望。”
“背挺直些,今日少读两篇文章,晚膳便不必再用了。”
“……”
如同泡影一般稀碎的场面浮过眼前,他想起了从前刻意被他遗忘的许多事情来。
譬如,他并不是一开始性子便如此深沉内敛,年少时,他也喜欢跟着二叔四处玩耍,二叔养着一只鹦鹉,他少时日日喜欢去看。
可有一日,鹦鹉在一个安静的早晨悄然没了生息,他盯着笼子发了许久的呆,二叔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那只鹦鹉生了很重的病,如今是解脱了,他应该替它感到高兴。
他们在飞雪蔌蔌中埋葬了鹦鹉。
与之一同埋葬的,还有他那童趣少的可怜的童年。
母亲对他的行为越来越不满意,她指责他,甚至不惜责骂他,却又在每一次打骂过后,抱着他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那时不理解母亲的想法,只是想起,那只鹦鹉死了,他好像没为他掉过一滴眼泪。
男子汉不会轻易落泪。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
后来,嬷嬷悄声安慰他,母亲当年是生了两个孩子,另一个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小世子承载了夫人所有的心血与希望,自然,也要多加努力,夫人一定会看到您的。”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弟弟的消息。
他以为,母亲是为了死去的弟弟而伤心。
但他还没来得及深究这种情绪,便被迫着长大,十五岁那年,是他第一次上了战场,鏖战三月之久,终于班师回朝。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日的鲜花与荣耀。
回京的路途好似被无限拉长,盛京两旁,站满了前来迎接的百姓,他体会到了被尊崇的感觉,却没料到,此后数年,这样的感觉,一直围绕在他身边。
没有人不羡慕萧氏,生了个好儿子。
裴世子,裴大人,小裴将军……
可无人察觉到,他其实并不想听到这些称呼,他隐瞒了一件事,战场之上,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当敌人的尖刀向他刺来时,他犹豫了片刻,头一次,生出退缩。
但变故发生就在一瞬,身旁的将领替他挡下了那一刀,鲜红映入他眼底,他记得,自己手脚都冰凉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天地皆白,四周声音仿佛都归于寂静。
他只记得。
那个将领临终之言,便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裴将军曾经救过我,如今,我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小裴将军,你和大人很像……却又不那么像……”
他在他怀里没了最后一口气,下一瞬间,仿佛给他凝聚起了无限勇气,他拿起一旁的剑,毫不犹豫,且带着狠戾的刺入敌人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他的眼。
那一日,他杀了很多人。
小裴将军的名号由此打开,更多人开始敬佩他,尊崇他,却也……远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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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容玉芙那一晚,正好是他得胜归来的第二日,圣人亲自设宴,嘉奖他立下的功劳。
席间,所有人都恭维着他,他假意醉酒,逃离了喧嚣吵闹的环境中,却在一处花园里,碰上了前来寻猫的她。
想起方才无意瞥见她被长辈训斥的模样,他忽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他们仿佛是一类人,都不得家人欢喜。
于是他生出逗弄心思,刻意将指尖划出一道伤痕,说是她的猫抓伤了他。
那女子没看出他的故意为之来,连声说了好几句抱歉,才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
“野猫抓伤了人会感染,公子若是不嫌弃,涂一些这个吧。”
彼时的她还稍显稚嫩,轻柔的触感落在他的指尖,她顾及着男女有别,匆匆将药膏递给了他,便转身离去。
裴瑾珩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虽然注意到了她,但他如今不稳定,男女之情,于他只是拖累。
后来再次遇见她,便是她落入匪寇手里,起初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后来,看到她强忍着泪水,两年前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眸又一次映入了心里。
原来,是她!
很惊喜,很意外,自然而然的,他与她有了交集,他从贼人手里救下了她,她却说,她心悦她。
聪明如他,自然能看出她的小心思。
但他非但不生气,甚至还纵容了她,日渐相处中,他能感觉,自己在慢慢为她沦陷。
但他没有想到,一场意外,竟会让他险些回不来。
那个替他挡刀的副将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是他,害死了身边的将领。
是他,害阿芙沦落至此。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他们或许便不会有那样的命运,他并没有裴将军那般料事如神,也不如弟弟天资聪颖,他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他们没必要,因为他的过错,而付出生命这样惨重的代价。
为什么不是他替他们承受。
为什么要让他独自承受这些煎熬。
“阿芙,阿芙……”
“世子在唤什么?”
沉渊阁里,嬷嬷担忧问道。
芜元叹了一口气,“世子想念少夫人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照顾好世子,夫人吩咐过,少夫人的事情,以后不许旁人再议论,若是世子醒来后过问起,便说给少夫人办一场法事,让她能入土为安。”
芜元低下了头,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嬷嬷叹了口气,今日就是除夕了,往常国公府都张灯结彩,而今年,却是头一回,如此朴素,那位少夫人也是命不好,大过年的失足了,也不知上辈子是不是造过孽障,此生前来还债的。
被人议论着的玉芙尚不知国公府如今是何情形,昨夜闹的有些狠,今日足足睡到了午时,才渐渐醒了过来。
身边没有了裴宿洲的身影,或许他昨晚便未曾留宿这里,玉芙有些记不清了,腹中的小家伙却在此刻骤然动了一下,她抿了抿唇,这个孩子虽然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但它既然投生到了她的肚子里,她便是说什么都要保下它。
正如阿娘当初对她好一般。
她也会尽心尽力,好好教导这个孩子。
“夫人醒了,老奴刚做好了午膳,夫人快来尝尝。”
陈嬷嬷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知道她用不了荤腥之物,做的都是些清淡可口的,许是疲惫了许久,玉芙这一次,又多用了半碗清粥。
陈嬷嬷见状,满意的笑了。
玉芙看着她,忽然问道:“他今日去哪里了?”
“夫人可是问主子?”陈嬷嬷一听她开始关心裴宿洲,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了,“若是主子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
玉芙蹙了蹙眉,陈嬷嬷有些时刻,仿佛是裴宿洲的化身。
“主子一早便出去了,夫人忘了,今日是除夕,主子晚上一定会回来陪您的。”
玉芙敛了敛唇,她倒不是期盼着裴宿洲会过来,而是今日这个特别的日子,她想去外面看看,前些日子她对他下过迷药,他自然不可能单独让她出去,但若是她恳求他呢,即便是他亲自陪着她出去,也好比在这寂静寒凉的小院里好。
果不其然,陈嬷嬷仿佛是裴宿洲肚子里的一只蛔虫,夜幕降临前,小院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玉芙捧着书卷的手一顿,抬眸看去,男人一边解着肩上的披风,一边淡淡道:“听说,你很想我?”
陈嬷嬷一定是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玉芙嘴角微抽,脑海中快速思索着应对之法,她放下了书卷,自然的走上前来,从裴宿洲手中接过了披风,这样的场景,她曾经做过无数次。
只不过,那时候她是他的妻子,如今,却是他见不得光的外室。
玉芙自嘲笑了笑,或许她连外室都算不上。
她体贴熟稔的反应让裴宿洲也是一怔,从前那些场面浮上眼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他身份还没被揭露前,她也曾这样全心全意信赖这他。
“怎么不进去,这里凉。”
许是忆起了从前,裴宿洲眼眸突然软了下来。
“今日是除夕。”玉芙望着他,突然开口道。
他漆黑的眸略带疑惑般的看了过来,似乎在等着她的下文。
玉芙咬了咬牙,平静开口:“我想你陪我出去看看。”
她很少求他。
曾经为数不多次,也是在那些事情上。
许是今夜微光柔和,又或者是她难得的示好,裴宿洲眼眸缓缓落在她腹中,牵了牵唇,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