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两天后,尹世霖才出现在听雨斋外。
霍天放他进来,盯着他看了好久:“几日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尹世霖人清减了,双目红肿,眼下乌青明显,他一问,他似乎又要哭出来,强作无意道:“没什么,之前有事耽搁了,她如何?”
“药按你说的吃着,伤势平稳,但人还没醒。”
进屋检查过昭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尹世霖放了心,留下大堆灵药,叮嘱霍天一番后,道:“过两日若她还醒不过来,你带她下山吧,找我家别的大夫看看,樊家一消停,城内差不多安定了。”
霍天听出他的意思,道:“你要走?”
尹世霖倚在桌前没说话,看了会儿昭歌后,他转过身,霍天拽住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连我也瞒着,有必要吗?”
尹世霖耷拉了脑袋,犹豫道:“前夜在樊家时,我家药山的灵化魔闯入我家,我妹妹死了。”
霍天扶着他肩:“那些妖杀的?”
尹世霖沉默了,又道:“我回家正好撞见,小舞也在那晚消失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松陵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不见她。”
他惶恐颤抖,扶额蹲了下去。
肩膀处的手重重捏了捏,沉浸在悲伤里的尹世霖浑然未觉,听霍天关切道:“多半是樊渊做的,你去他家找了吗?”
尹世霖站起来摇了摇头:“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不用管,求你,好好照顾她。”
他转向昭歌,“等她醒了,别让她知道我家的事,我怕她扛不住。”
毕竟连他,现在离疯也只一步之遥。
“我会的,那你要去哪?”霍天追问。
尹世霖攥着佩剑,哀声道:“出松陵去找,没找到她前,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们保重。”
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山风拂过,霍天听到檐角风铃叮咚荡了两声,无限寂寥。
“这下,他们都不好过了,昭歌。”
他笑了笑,拿毛巾擦拭昭歌冰凉的双手,觉得心间那个黑洞,好似被填了一点。
***
下了茫茫翻云岭,路边有人默然独候。
见到她,尹世霖的泪水腾腾滚落,走过去道:“娘。”
杨令梅将行李交给他,怜爱地抚摸他的脸:“路上一切当心。”
“我会的,你在尹家也要小心她。”
“别怕,我了解她,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亲人。”
“娘,”尹世霖满怀愧疚,“你真的不怪我吗?”
杨令梅道:“不怪,你们皆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做任何决定,娘都愿意相信支持你,若找到了惊舞,你们,也别回来了……”
尹世霖一怔:“那你呢?娘,你同我一起走吧。”
杨令梅笑着推开他手:“娘在尹家活了大半辈子,老了,不想离开,你安心去。”
尹世霖从袖里取出那截染血的断纱,缓缓握紧。
前夜,于他们,都是毕生难忘的一夜。
当晚发现尹惊舞失踪,尹家所有人出去找,很久后,在樊家附近某条偏僻巷子里寻到些端倪。
现场有打斗痕迹,残留着一段尹惊舞的白绫,可偏偏空无一人。
意识到她遭遇了不测,尹世霖想也没想,便欲进樊家要人,走到樊家大门外,忽感怪异。
以樊家布局谋害昭歌的招摇行径,他们杀尹惊舞,更没必要偷偷摸摸。
且他挟持樊渊时,樊渊若真暗地里派人绑架了尹惊舞,大可直接告诉他,而非含糊其辞地说什么,见某些人最后一面。
随后,尹世霖回到现场,又勘察了整条巷子。
他怀疑邵虹,但缺证据,她不会承认。次日早上,他带着苦寻到的半片刀刃回了家,哐当丢在邵虹面前。
“把人交出来。”他瞪着邵虹,强硬而冷漠。
邵虹端详那柄断刀,道:“这是嫁祸,我没命人绑她。”
“你还想骗我!”尹世霖朝她冲去,心似要蹦出嗓子眼,“我说过,不准动她!否则我死给你看!你别逼我!她人呢!交出来!”
这次,他实在没忍住,吼声响遍整个尹家。
邵虹冷冷说:“接着喊,把他们都喊来。”
“别逼我,”尹世霖哭道,“你若把她杀了,这个家,这个位置,我统统不要了。”
邵虹道:“你没资格说不要,别忘了你是谁养大的,你身上留着谁的血,现在想甩干净,你早干什么去了?”
尹世霖:“你怕我死我知道,我说过,给我时间我能解决!”
“若能解,你哥不会死。”邵虹的双眼如两口深井,紧紧吸住了他,尹世霖瘫坐在地,喃喃道:“她到底在哪。”
“我没动她!你有本事在这对自己人发火,不如去把樊家灭了。”
尹世霖望着她,小声道:“就是你。”
话清楚尖锐,如针刺耳。
邵虹顿了顿,劈手扇了他一耳光。
“我是想杀了她一了百了,又如何?”她掐过他脸,擦抹着他唇角那痕血迹,“你要杀了我吗?”
漫长的对视后,尹世霖流尽眼泪,道:“尸体呢。”
邵虹丢开他,缓和呼吸道:“我不知道!她人没了,我派出去的人也全没了,鬼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尹世霖正无力,杨令梅推门闯了进来。
“娘,你怎么来了?”尹世霖骤然见到她,瞬间清醒。
杨令梅跪地扶起他,泪如雨下,她显然从他们的争吵中察觉到了什么,道:“都怪我,当初,我不该嫁进来……”
吵过惊天的一架,各自冷静一日后,尹世霖去找邵虹和石琮。
他俩明知绑架尹惊舞的事出了意外,都没有去查的想法,反正,歪打正着。
尹世霖却执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邵虹道:“你就没想过,或许是她自己不愿回来。”
当然有这种可能,尹家骤然派人杀她,在尹惊舞看来,这便是邵虹和尹世霖都想让她死,她若侥幸逃脱,必然不肯再现身。
尹世霖道:“这样,我才更要找到她,我得让她知道我没有。”
“是,你们都是好人,感天动地,”邵虹冷笑道,“只我一个大恶人。”
“我要去找她,这个,还给你。”尹世霖将长虹破月刀扔到桌上,毫无留恋。
“往后对外,我还是尹家掌门,但对内,这个家,全交给你们了。”
邵虹静望他半刻,道:“即便她真的还活着,你找到了她,又怎么样?你们,终有一死。”
“活一日,便有一日的希望,未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尹世霖含泪道。
***
送尹世霖出了松陵,杨令梅回到上元街,沿路,她贪恋地看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可惜这几天连日阴霾,难见阳光,好生遗憾。
进家门,身后立刻有人迎上来,她心知肚明——今日去送尹世霖,一路有人跟踪。很显然,今天她若不回来,邵虹压根不会放尹世霖走。
还好,他已经平安出城了。
杨令梅坦然来到邵虹院中,跪地道:“夫人。”
邵虹安坐座上,轻藐扫视她:“你明知他的咒印随时会发作,还这么放任他走了?你是他亲娘吗。”
杨令梅心间凄苦,人却是笑的:“我生了他,可他的命,是他自己的。”
“他年少爱胡闹,你也由着他?”
“他已及弱冠,在做什么,自己很清楚,我知您对我们母子有怨,特来向您请罪。”
“请罪?”邵虹嘲道,“你拿什么请?这些年,你们一个个躲在内宅养尊处优,有人为我着想过半点吗?果然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知我无能,受您庇佑,却无法为您分忧,所以……只能……”
听杨令梅说话越来越吃力,邵虹终于低头瞥了一眼她。
杨令梅捂着喉咙,口唇发紫,分明服了剧毒。
邵虹惊异起身:“你……”
“来人!快来人!”
与此同时,松陵城外山道,尹世霖整理包袱,无意间从里头摸出封信。
信很薄,拿着很重,尹世霖心跳凌乱,忍着恐惧慢慢展开,纸上只寥寥数语,风能吹走一般。
——此去,吾儿终得自由,珍重,勿念。
***
入夜,松陵飘起牛毛细雨,霍天匆匆回到听雨斋,端了饭菜去昭歌房中,猛见床榻空了。
被褥都叠得齐整,看来是人醒了,他在内外寻了一通无果,思索片刻,撑伞转到后山,往阴阳间的方向飞去。
漆黑的丛林内,阴阳间山崖边,独一支火把飘忽不定,旁孑立一人,背影熟悉,霍天缓了缓,道:“昭歌。”
雨水湿漉漉飘洒,遍山幽寂,昭歌回过头,伞沿下展露一张浅薄如霜的脸,低低唤道:“师兄。”
两人隔着两把伞的距离,无法靠太近,霍天原地停下,道:“何时醒的?”
昭歌示意脚边燃尽的灰堆:“半个时辰前,你不在,我来看看师父。”
“伤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昭歌视线移动,望着他白衣上那抹扎眼的血红,“你去哪里了?”
霍天垂眸看见,直接道:“樊家,去找樊渊报仇,但我逼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他。”
这关头,人离开,必有缘故,昭歌却没追问,眺着山下那道被填满的巨大裂隙,道:“师兄,你还记得师父说过,听雨斋历任长老逝世,为何从不办丧事吗,连墓地也没有一个。”
霍天淡道:“不记得了。”
昭歌道:“师父说,那是因听雨斋过往镇守松陵南地,劳苦功高,但也救了太多不该救的人,泄露天机,遭受天谴,每任传人都难逃一个诅咒:遗骨不可收。即死状凄惨,尸骨无存,找都没处找。师父便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妨走得干净些,故而他们舍弃丧礼等一切阳间习俗,尘归尘土归土,我们这些后人想祭奠他们,只能随地而祭。”
她说了一堆,霍天只道:“原来如此。”
雨势渐止,昭歌唰地收了伞,正色道:“所以,中元节那夜,师父死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天沉着回看她直勾勾的眼神:“你醒来后,去过静室了吧。”
昭歌道:“嗯。”
想也知道,半个时辰,她不会一直杵在这里悼念凌虚。
霍天道:“那晚,阴阳间爆发地太突然了,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我与师父、冯家弟子赶去封,可以我们的灵力,根本无法抗衡下头暴起的万千厉鬼,师父只好用他毕生修为去填补,好不容易下好封印镇住鬼怪,我们想回听雨斋休憩,没走多远,阴阳间封印便被人破开,我们赶回去时,守在那的冯家人全部不见了,不知何人所为,厉鬼越冲越多,师父别无他法,只能去封第二次,我没拦住他。”
“他下去后,再没上来,我也是隔天回去才发现,静室和师父的卧房都有失窃的痕迹,秦诗也是那晚失踪的,可能是撞上樊家人,被灭了口。”
“静室此前我没去过,他们具体偷了什么,我不知道,无法查证。”
昭歌反问:“你不知道?”
霍天望过来,疑惑道:“丢什么了?重要吗?”
昭歌未答,只看着他。
无声的霎那,长得像过了一整年,而后,她打破沉默:“你到底是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