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夜里,霍天悄无声息,潜入了县衙地牢。
葛二白日在城中大放厥词,此刻俨然对生死看淡,躺在角落里,酒气熏天。
霍天拍拍他脸,唤醒了他。
葛二看清来的是他,蔑然道:“你果然来了。”
霍天道:“是樊家带你来松陵的?”
葛二道:“你当初直接杀了我,不就没这回事了。”
霍天眼神一凛,他又怕了,往后蜷缩道:“我劝你别想对我做什么,现下,你们师徒二人的好事,临江尽人皆知,你动我试试,你只要杀了我,他们便清楚我是被你灭口的,我说的话,反而更可能是事实!”
进来前,这地牢的看管可谓松懈至极,仿佛敞开大门等着他来,霍天知晓樊家的调性,笑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告诉我,你说我娘当年在霍骁离家后,来临江与凌虚私会,真的假的?樊家从何处查到的?”
葛二道:“当然是真的!那年霍骁外出后,沈香寒也离开了凉州,四处游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曾在临江停留多日,与凌虚接触过,回去后,便带了个你,不是她与凌虚生下的你,还会是谁?”
“你既是沈香寒带大的,想也听过沈家的家教吧?”
霍天默然,沈家严苛的家教,沈香寒对他提过,闺中多年,她没有出门的资格,难怪只敢在嫁人后,才寻机会外出。
一切都有迹可循。
二十多年前,建安十二年前后,临江世家大族皆外出清除东虞妖患,凌虚抓住时机,为民除害,斩杀了臭名昭著的水魃,一举成名,为了他的前途,他的师父,或者长辈,分开了他与沈香寒,遣散了这段不伦恋的所有知情者,将此事掩盖了过去,否则,他们真正的关系早被曝出来了。
难怪七岁那年,沈香寒带他上翻云岭后,凌虚初次见到他,会像见了鬼似的。
他亲手种下的污点,来向他讨债了。
思考完毕,霍天阴森瞅着葛二,他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过这个畜生,他害死了沈香寒,如今又害得他无法进昭天楼,这么想着,他伸手抓向葛二。
葛二大惊:“你若动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霍天笑得不屑:“你以为事成后,你还有利用价值吗?”
“你敢!”
霍天拧住他脖颈,把他提到半空:“我不敢直接杀你,但我可以让你就此失踪,那么,便无人知晓你是生是死,是被人带走,还是自己越狱了,再看眼外头吧,这是你最后一次,得见天日!”
***
下午回听雨斋前,昭歌与尹惊舞见了一面。
这次碰头,两人不太和睦。
尹惊舞对尹风遥之死有所察觉,追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昭歌岂能直说,尹惊舞见她闪烁其词,烦闷道他们有事全都瞒着她,还自认是为了她好,争到最后,不欢而散。
昭歌目送她愤愤离去,心里不是滋味。
她和尹世霖无法回到从前了,和尹惊舞也一样。
她深陷泥泞,满手血腥,唯愿尹惊舞别来沾边,离得远远的最好,即便她会有情绪,她也只想推走她。
分担痛苦,并非易事,她受的苦够多了,她无意把她拖进来。
可越独自承受,整个人越被巨大的孤独笼罩,难觅一丝可供呼吸的缺口。
亲人接连离世,她的生命,只剩一片窒息的冷了。
盛夏,黑压压的树林倾轧着听雨斋,入夜,身处屋中,纱窗上树影斑驳,风一吹,像有鬼在窗外招手。
这是昭歌初次来静室。
凌虚不许人踏入自己闭关之地,此次进来,面对满屋陌生的陈设,昭歌眨眨眼,心跳乱了。
“师父,”她叫了一声便主动跪下,“徒儿有错。”
凌虚道:“四长老与樊家沆瀣一气,樊渊谋害咱们在先,本就该死,你无需自责,这是他们应得的,我教你武功,不是让你放着不用的。”
他果真看出来了,昭歌丧气道:“可我并不喜欢这种方式,曾经,他们也为松陵百姓尽心尽力。”
凌虚道:“人心在欲望里浸泡久了,会变的,他们敢放罗刹鸟袭城,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此番罪孽,再大的恩情都抵不过,往后这种事还有呢,你要学着一一应对。”
昭歌道:“那我要怎么做?”
凌虚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在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做值得做的事,救值得救的人,你无悔即可。”
待确定自己完全记住了这番话,昭歌心情反倒放松了,道:“师父,你去临江待了那么久,是晴夜署出事了吗?”
凌虚看一眼她,顿了顿道:“没有,是有人发现了花魂国另一个妖邪的踪迹,那次顺着通天壁裂缝逃到中原来的,不止你在大雍国经历的雨妖。”
昭歌道:“您是说,瑶姬出现了?”
“对,在萧国,我想让你去。”
这个关头,身边一团乱糟,和樊渊的仇没了结完;松陵受伤的众多百姓虽有尹家出面安置,她也不能不管;事关陆樊尹三家和听雨斋的各色流言还未理清;和尹惊舞吵架了;霍天进不了昭天楼,她没想好怎么帮他;丧鬼的预言不知何时会验证,以及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白骨族,或许已经悄悄来了,种种情况,她能一走了之吗?
昭歌犹豫道:“可我放心不下这边。”
凌虚道:“这边有我呢,不会有事的,萧国国主东君,乃一代明君,素来与东虞交好,若两国能结成友邻,对北地的大雍也是种威震,于东虞有百利而无一害,眼下萧国皇宫因瑶姬乌烟瘴气,你能去除掉那妖邪最好。”
他的话,昭歌从无背离,道:“好,我去,那我师兄他……”
“他得留下。”凌虚道。
昭歌鼓起勇气道:“师父,您与我师兄的娘,曾经认识吗?”
凌虚停了良久,久到昭歌几乎要放弃询问,还是等了下去。
终于,凌虚淡道:“认识,但我们没什么关系,那些话尽是谣言,你师兄,是她娘捡回去的无名弃婴,与我们都无关。”
昭歌惊了惊,他一旦说了,她会毫不犹豫相信,道:“那就好。”
这个真相,让他们三人都没了负担,再好不过了。
她忽略了凌虚眼中刹那的游离。
等再抬头,凌虚已回过了神:“叫你来,是想带你看看静室里的东西。”
将修复好的缚妖铃交还给她,认过多宝阁内存储的法器典籍后,凌虚又领她进了密室。
静室是整座听雨斋防守最坚固之地,妖邪不侵,这密室里藏的物件,怕更机密。
室内搁着一人高的藏宝箱,被重重灵流符纸封住。
“师父,里面是什么?”
听雨斋历来已久,庭院自身对这些法器便有压制之力,箱中之物仍需如此小心,看来是危险的。
凌虚道:“这两件法器不同其他,需谨慎对待,你记清楚位置,来日看管好,别弄丢了。”
他取了符纸,开箱,里面放着颗拳头大小的白色圆珠,饱满润泽,光彩熠熠。
昭歌稀罕道:“这是何物?”
凌虚:“此物名白霓珠,没什么大用,但若落入歹人手里,偷出去砸碎,此地方圆百里,会结出无人能解的结界,如迷宫一般吞噬所有人,百年不散,神仙难消,千万仔细保管。”
昭歌觉得这形容有点耳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凌虚拿起另一件,那是面泛青光的镜子,黯淡落灰,目测年代久远。
“此物,是一只被打回原形的镜妖所化,妖力强大,能追溯过去,探究未来,但这镜妖以人寿为食,若被人利用,会乱凡冥两界纲常,你也需严加防范。”
这两件法器,皆干系重大,是责任。
她能承担多久呢?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明天,凌虚把听雨斋传给她,实在是所托非人。
失意片刻,昭歌有所察觉:“师父,你为何忽然与我说这些?”
凌虚状若无意:“你总是要知道的,中元节快到了,忌出远门,你准备好了,早些去萧国吧,明日,我先闭关了。”
他凡闭关,短则数月才会出来。
不知何故,昭歌看了他好几眼,仿佛这一转身,便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似的。
***
深夜,霍天处理完葛二,独自走在松陵城内。
罗刹鸟之事留给百姓的阴影至今未散,加之鬼节将临,得避讳,夜市偃旗息鼓,街上行人零星,来去都跑得飞快,连无家可归的乞儿也难见踪迹。
霍天烦闷加快步伐,行进长巷,前方忽有人缓慢经过。
残月森森,那女子身着拖地红裙,提了盏亮白的纸灯笼,仪态端芳,似从路口幽然飘过。
霍天看清她侧脸,人傻了一瞬。
那个女人,怎么长的那么像沈香寒?
他跑出去在街头四顾,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是幻觉?还是沈香寒闻听有人诋毁她,九泉之下显灵了?
霍天讥笑一声,乘轻功回了听雨斋。
秦诗给他留了门,他进来后,未置一词,森冷的眸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
秦诗注意到了:“你怎么了?”
霍天看向斋中:“他睡了吗?”
秦诗估摸他这个他,指的是凌虚,道:“没呢,长老屋里还亮着灯。”
霍天往凌虚住处行去,这个时候了,他没睡,是在等他吧?正好。
到了地方,他连门也没敲,径直掀开踏入。
烛火晃了三晃,他理直气壮地进来,凌虚并不吃惊,从桌前站起,到窗前,背对他站定。
霍天道:“我为何进不了昭天楼,师父可以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吗?”
凌虚偏头斜扫他:“因为樊家,够清楚了吗?”
这是个正常的理由,霍天无可辩驳,道:“好,那他们有意散播的流言呢,是真的吗?”
憋了十多年,他终究问到这里了,凌虚挺直的脊背仍像一堵墙,拒他千里,霍天道:“眼下只有咱们两个,师父大可不必隐瞒,二十几年了,有些事迟早要面对的。”
他是,他也是。
凌虚似乎怔了怔,道:“你与我没有关系,与沈香寒也并非亲生母子,满意了吗。”
“你什么意思?”霍天愤慨。
凌虚道:“就是这个意思,你不是沈香寒生的,是她捡的!”
晴天霹雳打下来,霍天懵了:“这不可能!我们明明生得很像。”
凌虚笑声里带着嘲讽:“那是凑巧,我与昭歌还八竿子打不着,都有人说我们长得像亲父女,你像沈香寒又如何?”
霍天心慌意乱:“那她怎么会认识你!”
“她与我,仅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故交,那年来临江见我,实为凑巧,捡到你,也纯属意外,养大你是她好心,将你交给我,是她感觉自己重病难愈,怕你无人依靠,会饿死街头,我收下你,不过顺手还她一个人情。”
凌虚今夜脾气好得不像话,霍天做足了挨骂的准备,此时却像一拳打进棉花里。
他说得有理有据,他觉得自己应该抓住什么,可最终,没找出半个能问的点。
自己的身世,便这样简单,泯然无奇吗?一个弃婴而已?
凌虚道:“你若仍旧存疑,自己去查你的身世,别再来问我!”
霍天笑了笑:“是不是我死在外头,你也丝毫不在乎?”
他并非他的生父,可作为师父,他的冷漠偏袒也到了极致。
凌虚紧盯着他道:“在乎?我也好奇,若受挫遇难,你会一气之下去自尽吗?”
霍天被这话死死缠住,抖颤的手猛地攥紧,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死也不会。
凌虚对他的心里了如指掌:“看吧,你何其惜命,遇事会逃会躲,还用我替你担忧?”
这场对峙,以霍天砸门而去告终。
辗转反侧到午夜,忍着混乱跌宕的心绪迫使自己睡着后,霍天做了个噩梦。
梦里,又回到了七岁那年,沈香寒将他遗弃,而听雨斋的门,始终叩不开,他像条丧家之犬在雨中哭嚎,拼命呼唤娘亲,苍茫辽远的天地间,却无一人回应他。
惊醒时,满身冷汗,隐约感觉沈香寒真在门外喊了他一声。
他仓皇奔出,屋外夜风缠绵,四野俱静,哪有什么人。
好端端的,怎么做这样的梦了,回屋蒙住头的一刻,霍天再度忆起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