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松陵连日酷暑炎炎，这晚起了风，很是凉爽，深夜，天空厚沉无光，遍山树影婆娑，昭歌和秦诗在庭院里乘凉，聊得太尽兴，一时舍不得睡。
“姐姐，雪公子走了这些天，怎么还没回来？”
昭歌笑：“大概不会回来了。”
秦诗好奇虚眼：“你们……”
昭歌道：“他有自己的事做，所以我们暂时分开，还不知何时能见。”
“他就这么悄悄走了，你伤心吗？”
“我岂会因为这个就要死要活的，我也有很多事要去完成。”
秦诗道：“靠你自己吗？可我娘说，女子这一生最该完成的事，是趁年轻嫁个好人。”
昭歌望着她道：“东虞安定两百年了，诗诗。”
秦诗懵道：“什么意思？”
“眼下是盛世，留给女子的路比乱世时多，我们当然要去走那条，看似艰难险阻的新路，而非脚下被世间人接受的所谓坦途。”
“这样有意义吗？”
“有，若我们全都留在原地，听天由命，来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了，我们以为的坦途只会被人堵死，到时，你说我们能去哪？江山易主国家兴亡不过转瞬间的事，盛世，你贤良淑德，还能安于内宅，乱世，男人出现在战场，女人无论美丑贵贱，只会出现在汤锅里。”
秦诗呆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陆伯伯吗？”
昭歌道：“我爹也希望我尽早嫁人，这些是我娘说的，还有的是我从野史上看来的，从前不懂，出去一趟，倒越来越能理解了，也许以后你会明白的。”
秦诗仍糊涂：“明白什么？”
昭歌道：“明白我们需要去撕碎一切困住我们的东西，即使身为凡人，身为女子。”
秦诗似懂非懂：“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昭歌看下她：“多吃点，先强身健体，等你拿得动剑了，我教你，你得先有能力保护你自己。”
正说着，昭歌忽地愣住，同时，桌上斩妖剑哐当哐当晃动起来。
秦诗手里糖糕咬了一半，奇怪道：“地，地震了？”
“松陵城内，有妖气，”昭歌站起来探了探，惊道，“而且还不少。”
那妖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正从四面八方围攻松陵，行进速度惊人，秦诗见多了，学会了镇定：“天太晚，城中百姓必定发现不了，恐怕要有伤亡。”
昭歌道：“我下去瞧瞧，你去叫我师父。”
秦诗道句好，转身，墙头一团庞大黑影冲她扑来，手间刀刃挂一线白光直砍向她的头。
尖叫声里，昭歌按下她身子惊险避过，抽出斩妖剑硬接了那一招，黑影翻滚到院中，刀刃斜撩，劈碎石桌，碎石噼里啪啦下落，昭歌一掌逼退他，护着秦诗后退道：“快回去！”
她已经听见了，翻云岭山间传来綷縩的声响，和着簌簌风动，诡异而惊悚，叫人闻之胆寒，她跃到墙头，往山下那幽沉的暗夜里瞧，茂密如海的树冠处，潜伏着不计其数的黑衣杀手，重重叠叠，像听雨斋周边围了堆虎视眈眈的乌鸦。
斋外的结界被破出好些缺口，里面还混了有灵力的法师，昭歌喊道：“诗诗，带你爹娘躲好别出来！”
这群杀手有备而来，必得迎战了。
飞到外头，遍山杀手一齐出动，利刃出鞘的沙沙声，恍若山里下了场雨，连续打飞山路上攻来的黑衣人，昭歌擒住几个，扯了面巾，见这些人脖子后有统一的刺青。
待凌虚和霍天出来，暗处静候的杀手倾巢而出，垒成数道人墙，以万马奔腾之势杀了上来。
往常繁闹的翻云岭，今夜虫鸟声俱绝，只闻刀剑没入骨肉的闷响，秽血如泼如倒，在石阶上流动成河，不断有尸体被打下山巅，滚落到林子里，砸得树木晃动不止，惊起成群的夜枭。
与此同时，松陵城内同样危机四伏。
时近午夜，各家各户关门入睡，妖邪袭来时，是尹家弟子率先发现的。
守门的小弟子百无聊赖，正在宅子里巡夜，院墙下摆放几盆草灵，淋了露水，睡得正香，猛然全部惊醒，发出唧唧的怪叫，弟子还不知什么事：“怎么了？”
这批草灵是新生的，不会说话，拼命朝他扭摆，弟子抬头，见他正前方黑漆漆的屋檐上歇着只巨鸟，蜷卧起来足有人那么壮实，灰白的羽毛熠熠发亮，像染了满身霜雪，他心生警惕：“什么人？”
那巨鸟睁开殷红的眸子，露出喙部尖细的獠牙，扇动翅膀，似一块冷硬的磐石朝他砸将过来。
“啊——！”
尹世霖被这惨叫惊醒，出门先去看了尹沅沅的屋子，确认她无事才奔到外院，不过片刻，城内各地已被妖邪完全占据，妖气浓厚，在夜空中行成一股股旋风，赶来的弟子杀掉了闯进家里的那只，却有更多的鸟翻墙入户，见人便啄咬。
周洪派人去迎战，尹世霖捞起那瑟瑟发抖的小弟子，这名最先遭受攻击的弟子满脸沾血，仔细瞧，是眼睛被活活挖掉了。
“掌门，这妖物专吃人的眼珠子，到底什么怪物。”
尹世霖道：“都别慌，出动所有人看好门户，那鸟还有何特征？”
天太黑，弟子受到惊吓，下手都狠，院里那鸟被打到辨不清形状。
有弟子道：“那鸟体型硕大，像兽，但长着鸟羽，爪子又长又尖。”
尹世霖道：“是罗刹鸟。”
高鹤道：“罗刹鸟？松陵怎么会有这种妖兽？”
没空细究了，尹家之外，上元街接连沦陷，罗刹鸟破门入户，追着人咬，遥听城内尖叫哭嚎不断，邵虹赶来道：“先守好自己家。”
尹世霖觉得这妖邪来历不小：“咱们得派人进城保护百姓。”
邵虹对今夜的局势看得很清：“城中有十六家的弟子镇守，你急什么，你以为，此次是单纯的妖邪入城吗？”
尹世霖瞧了瞧她，顺着她示意的方向，见房上有影子似的黑衣杀手成群结队试图潜入。
“这些人……”
邵虹道：“吩咐家里弟子各司其职，务必给我守住，绝不能让他们攻进来！”
前日，尹世霖召集所有弟子道明情况，给了他们一笔不菲的遣散费，让无意留下的弟子自行离开，几番等候，共走了近百人，剩余的四百名弟子经过训导，也不似之前散漫拖沓了，对抗罗刹鸟和不明底细的杀手纷纷竭尽全力，剑光飞舞，手起刀落，一个时辰后，尹家范围内的杀手与罗刹鸟被除尽，但松陵城内，仍旧乱做一团。
“夫人！”柳春急急从大门处赶来，“外头还是乱，这群罗刹鸟可能饿久了，追上人，直接从人眼睛里啄进脑子，还会闻气味，想藏藏不住，到处惨不忍睹。”
尹世霖道：“过了这么久了，松陵十六家的弟子呢？”
柳春道：“都在街上呢，樊家弟子也来了，但似乎，救不过来。”
邵虹瞪他一眼：“似乎？”
柳春道：“就是……他们看着声势浩大，可救不下多少人。”
邵虹清楚怎么回事，罗刹鸟虽是妖兽，但十六家数万名弟子，一人一脚，踩也能把那些鸟踩死，道：“一丘之貉罢了，装腔作势，不如干脆不来。”
全自秋手下的人道：“夫人，掌门，东面有更多的罗刹鸟往这边来了！”
“夫人！门外有百姓求救！”
尹世霖看向邵虹，邵虹亦正在望他，道：“你留下。”
尹世霖：“可是——”
邵虹接过柳春递来的剑，道：“我去！分一半弟子随我入城救人，你就给我待在这里，今夜城中大乱，想暗中搞鬼的人多着呢，你最好当心点。”
尹世霖沉下眼，目送一行弟子随邵虹出门，盼望天能尽快亮起，这种乱哄哄的血夜，太难熬了。
回头，尹惊舞站在长廊上，眸光掠过他，转向松陵城南黑压压的翻云岭。
尹世霖看了她会儿，眺着翻云岭，心知听雨斋绝对出事了。
***
翻云岭上，战斗还在继续，第一批杀手杀完，后来的一批招式越发毒辣难对付，衣服里裹了软甲，掌心藏有药粉，打斗时，昭歌不慎沾染了些，双眼痛得厉害，手下动作稍乱，腹部便挨了重重一击。
逮到机会，后方众人急速围攻上来，她提剑割下一排人头，也未能吓退他们，大略估计，这些杀手足有七八百个，目前真刀真剑，后面必定还有会法术的法师，听雨斋围墙处溅满了血，尸体堆积成山，可她无法停下，凡有退势，那些人的刀剑便疯狗似的缠住她不放。
她活了十九年，抓过很多妖，还是初次见有凡人这么想让她死。
无冤无仇，却来要你的命，人和人之间的斗争，照样血腥惨烈。
霍天的银丝在夜里能隐形，天然的优势下，他对付杀手游刃有余，几乎没人能近他身，第二批被杀退，他们赢得了喘息之机，这时，山下又有东西以骇人的速度攀了过来，妖气与松陵城中的相似。
翻山寨内百兽震动，熊吠狼嚎响彻山头，霍天道：“有妖来了。”
凌虚只扫了一眼：“是罗刹鸟。”
昭歌与霍天对望下，道：“传闻里，罗刹鸟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食人妖兽，并不常见，怎会莫名其妙现身松陵，数量还这么多。”
霍天道：“袭击松陵与攻上翻云岭的并非同一批，这得有上千只了吧。”
凌虚道：“涴江江底，有片古时候的墓葬区。”
他一说，他们便明白了，那片墓区沉在水里，通道被封死，只要无人挪动，这些千百年前的罗刹鸟不可能跑出来，看来今夜是有人安排好的。
又一批杀手被杀了大半，跌落翻云岭山间，余下的也没有撤退的意思，蛰伏多时的几十个法师冒出来，彻底催毁了听雨斋结界，大有不除掉他们誓不罢休的气势。
昭歌远望火光冲天的松陵城，擦去面上粘稠的血，祭出灵力，映亮了整片山顶。
从午夜杀到凌晨，夜空冷蓝，洒下朦胧灰沉沉的光。天将明未亮时，会经历一段死寂磨人的沉静，这时，万籁俱寂，踏入林间，你会发现自己看不清，也听不见，但能感觉山中所有活物都睡着了，地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抚上眼前粗粝的树干，可以触到它体内有热血在淌转，然冥冥中，有些死物却好似活了过来——树里藏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幽魂，正趁着初曦尚未刺破云层时，偷眼打量你。
听雨斋外横尸遍地，在这个无风的幽寂时段里，瞧着分外吓人。
昭歌没怎么受伤，只沾了很多血，很累，撑着斩妖剑道：“杀完了吧。”
霍天道：“看样子是完了，松陵那边，也完了。”
城内鬼哭狼嚎半夜，这会儿没声了，他们没空下山，还不知什么情形，有那么多世家弟子在，总比山上好些吧，他摊开手递到眼前，这一晚对战，他原本长好的十个手指头再度开裂，伤口大小不一，米粒似的纵向分布，看久了有点吓人。
见凌虚衣不沾尘，面容平淡，全然不似自己狼狈，霍天心间微忿，道：“师父。”
自己是被连累的吗？像秦洄一样？
凌虚凝神盯着那一地血尸，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霍天正感怪异，顶头有一丝细线爬到他鬓角，他觉得痒，动手去挠，摸到后，触感意外熟悉，他正欲细观，线却转瞬间勒住他脖子往后收紧，这锋利程度比之银丝更甚，霍天只觉自己脖子险些被切断，立即停手不敢再反抗。
“谁！”
“对，别动，头身分离可是很疼的。”一个雄浑的男声在他身后威胁。
另一边，昭歌同样被丝线牢牢控住，略迟疑，斩妖剑被人夺下，局势逆转，凌虚脚步顿住，瞧着从天而降的四人，果然，这群匪首留在最后了。
他胸中怒火燎原，道：“放了他们。”
其中一名匪首哂笑，撩动霍天脖子上的丝线：“凌虚长老，过了这么多年，我道你老了，不中用了，想不到你还挺矍铄，伤了我们那么多人，你这两个徒弟也得了你的真传，对得起听雨斋的名号，可惜啊，今日你们三人必须死一个！他，和那边那个丫头，你选一个吧。”
昭歌被两人钳制住双手，脖子处血渗了满身，环顾他们，顿觉情况不利。
银丝稀少，但捉妖界内确实不止一条，想不到这个江湖杀手组织里，有人将银丝用得比她师兄还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这丝线削铁如泥，切开她的脖颈只需一瞬，她与霍天分守听雨斋南北角，离得不算近，凌虚分身乏术，如何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