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松陵飘起小雨,江边游人渐少,只有零星几道身影还在雷打不动的垂钓。
尹世霖撑伞在原地站着,确信后头无人跟来,才走到那人身边唤道:“愚公。”
愚公是个六十多岁的花甲老人,早年间辞官归隐来到松陵,是他为数不多的忘年交。
闻声,愚公掀开斗笠转过来,惊喜道:“世霖?你回来了?有日子没见你过来了。”
从他当上掌门,他便没机会出来闲适钓鱼了,怪遗憾的。
尹世霖瞧着脚旁沉甸甸的鱼篓,笑道:“最近去了趟大雍,太忙了,收获不少啊。”
听他说得低沉,没什么气力,愚公道:“还行吧,赶在下雨前钓的,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出事了?”
尹世霖收敛了面上的强颜欢笑,道:“发生了些事,今日找你,想求你帮我查个人。”
愚公放下钓竿:“好说,但你为何不让你家的探子去查?”
尹世霖失落道:“正是这趟回来,我才发觉自己身边全是我母亲的人,连半个可以信任托付的都没有,只好来求你了。”
愚公听出不对,这事还和邵虹有关?道:“你想查谁?”
尹世霖放低声调:“昔年我哥的一个妾室,叫林莹,三年前我哥逝世前,她无故失踪,我想找到她,无论生死。”
愚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道:“好,要保密?”
“对,”尹世霖给他塞了包银子,“你拿着,钱多好办事,此事请务必保密,别走漏半点风声。”
愚公坦然接下:“人死了,帮你找到尸首查清死因,若活着呢?”
尹世霖迟疑道:“活着的话,你们先别声张,悄悄来回禀我即可,我有话要问她。”
拜别愚公,尹世霖又在江边转了转,装作来散步,逛累了方敢回去。
如他所言,尹家上至管家长老,下至看守丫鬟,其中皆有邵虹的眼线亲信,他身边更被渗透成了筛子,一言一行,怕都被人暗中盯梢,找林莹这事干系甚重,万一暴露,谁知会招来什么。
他只能瞒住所有人,回尹家后,他一面在邵虹石琮跟前凄凄惨惨,诉说凤峦百姓死状的恐怖,一面拼命冷静,寻找当年跟随过尹子珏的人查问情况,还得应付心思细腻却瞒不住事的杨令梅,把握与尹惊舞接触的分寸不让人起疑,整个人忙得快分裂了。
尹惊舞到家这几日全天待在药房帮忙,来去躲着他,倒省了桩事,杨令梅心思单纯,算好骗的,最难的便是邵虹和石琮了。
这两人深沉敏锐,他无法保证自己疯癫拙劣的演技能骗过他们,可又能怎么办,他必须要证实黑蝶诅咒这件事,才敢想下一步。
只盼他们能晚点察觉异样了,哥,为了林莹,你在天之灵,要保佑我。
踏入游人如织的松陵大街,雨停,尹世霖收了伞,见行人喜笑颜开地议论,方想起捉妖盛会的日子定了。
又是三年过去,上次捉妖盛会,因尹子珏病情加重,整个尹家一团乱糟,未能参与,这次,面对千载难逢的机遇,尹家依旧无人可用。
家里能力出众的大弟子,在樊家威逼利诱下差不多走完了,留守的庸碌之辈,敢参会夺魁的更是没有,为此,邵虹多日愁眉不展。
尹家衰败至今,本就声名渐弱,若再错过盛会,往后如何在松陵立足?
尹世霖想起这些,心头的阴霾又重了一重。
外忧内患,不得安生,他一个人如何周全?
“掌门,夫人请你去呢。”
甫一到家,立即有人来叫他。
尹世霖擦净身上雨水,提心吊胆来到邵虹院中。
缓了口气,推门进去。
“世霖,你来了,”邵虹神色如旧,威严里透着一股慈祥宁和,“过来坐吧。”
尹世霖看眼她,二十年来,邵虹在他心里一直是严母慈母并存,但他忽然猜想,人心隔肚皮,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她,这个家世好,容貌佳,有才有勇有谋的女子,凭一己之力护佑尹家度过多次难关,是松陵人人称颂的女当家,他却不知,她年少初嫁入尹家时,想要的人生是何种样子,是否如松陵多数良家女一样,相夫教子,成为一个贤妇而已。
静了静心,恭谨道:“母亲。”
梁朝项儒死后,他对邵虹别扭了几日便自己揭过去了,樊家步步紧逼,尹家五百名弟子人心涣散一盘散沙,他实在没精力与邵虹耍脾气。
她替他挡下无数糟污,他怎有脸怪她不出淤泥而不染。
邵虹也默契地不再提及,照旧问他身体可安好,没说几句,道出了让他来的目的:“之前提过让你与惊舞成婚的事,你意下如何了?若决定了,我好命人准备。”
尹世霖表情一时没绷住,看的邵虹脸色微变:“怎么了?”
尹世霖只是想到,她当时无缘无故答应他和小舞在一起,实在太突然仓促了,事出反常必有鬼,母亲,你心里到底意欲何为?你是真的知道什么吗?
不敢想,根本不敢想,尹世霖没掩去眸中的失意:“母亲,此事,我想缓缓。”
邵虹饮了口茶,若无其事道:“为何,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吗?喜欢了这么些年。”
为敷衍昭歌想的万全借口,这里还能派上用场,尹世霖道:“我们的关系,母亲看到了吧?”
邵虹默然了,从大雍回来后,他和尹惊舞的疏远,在尹家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她让庭茹去平了多次,焉能不知。
没出息的东西,偏挑这个时候与人闹矛盾!
再开口,依然满是关切:“看到了,出去一趟,原想让你们增进感情,结果变成这样,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尹世霖无视她的调侃,郑重道:“这回去凤峦城,所见所闻皆让我不寒而栗,我觉得自己还太弱,难以庇护她,不想白白耽误了人。”
邵虹提高声调:“这岂能叫耽误?你们两情相悦,心里只有彼此,全家谁看不出来,我成全你们,你还要等什么?”
她好言相劝,尹世霖强硬道:“母亲,如今尹家一日不如一日,您觉得我与她成婚能改变什么?”
邵虹笑道:“能改变你,男人只要成了家,有了孩子,心性会不一样的,你不懂。”
尹世霖道:“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左不过是婚后,把家里大小事全丢给女人主理,自己仍旧在外逍遥,我不愿做这样的人,更无意把小舞拖进来,她有她自己的追求,不该被困在我身边。”
邵虹面目一沉,他才蓦然反应过来,道:“儿子失言了,母亲恕罪。”
邵虹拨动腕间镯子,笑叹道:“你说了实话,何罪之有,我当年确实是这么过来的,小舞比我幸运,能遇到你。”
“那也未必,”尹世霖俯身道,“我烂泥扶不上墙,不愿平白拖累她,还望母亲应允。”
邵虹顿了会儿,让步道:“那你想不想先纳个妾?”
尹世霖道:“儿子实在没这个心思。”
邵虹有些为他着急:“你想一直不娶?还是过段时日再聊此事?”
尹世霖心知若彻底断掉她的念想,她怕会另寻他计,道:“过段日子吧,待我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我在考虑此事。”
话说到这份上,邵虹只好道:“行吧,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目的达成,尹世霖顿感轻松,就这样走太招人怀疑,他又捡些别的事问:“捉妖盛会,母亲作何打算?”
邵虹道:“尚未想好要派谁去。”
“若实在为难的话,让我去吧。”他坚声道。
邵虹一口否决:“你身为掌门,跑去与那些江湖捉妖师相争,成什么体统,容我好生思量思量,你别管了。”
尹世霖道:“母亲受累了,不知樊家奸细的事,查到眉目了吗?”
数月前,与王九阳的交易,他未向人透露过,这奸细的事,还是假借尹家探子的口给邵虹说的。
提起来,邵虹心烦道:“还没有,你近日无事的话,替我盯着家里,尽快把那个人揪出来吧。”
尹世霖缓声道:“好,那儿子先告退了。”
目送他出了门,邵虹手指在桌上不安分地点了点,听石琮从后头行出,她问:“你道如何?”
石琮隔着屏风窥探尹世霖许久,答道:“顾左右而言他,似是有所隐瞒。”
邵虹也赞同,尹世霖从大雍归来后,总给她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的事牵涉众多,她须小心为上,道:“北地的消息呢?”
石琮翻出信笺:“才收到,查到的倒与他所说一致,凤峦城横尸遍野触目惊心,可他不至于胆怯懦弱到这个地步吧?”
邵虹冷笑:“谁知道呢,在我跟前装得惨兮兮的,内里指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你说他会不会察觉了?”
石琮细细想来,奈何平日见尹世霖懒散软弱怂包见惯了,他这样难担大事的傻愣子,知晓事实了,会有能耐公然在他们面前做戏?
他没找出尹世霖的破绽:“以他的性子,若知晓了,早哭天抢地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邵虹心头仍惴惴的,咬牙道:“要么为真,要么是翅膀硬了,敢耍我瞒我,我虽打小看着他长大,可他到底没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少些信任的好,此事不解决,他迟早会发现的。”
石琮道:“我派人去查查他们吧,说不准那印记已经出现了。”
邵虹望着他道:“那样最好,寻机会直接杀了尹惊舞,一切就可了结了。”
“杀她……他会愿意吗?”石琮觉得够呛。
邵虹忆起往事,气得脸色泛白:“由不得他!尹家绝不能再出第二个子珏了。”
***
从邵虹院里出来,尹世霖走到无人处,倚栏缓了半天。
当务之急算解决了,接下来只等愚公的消息,天光眩晕,尹世霖脊背发凉,洇出一身冷汗,回过劲,他往二房院里去瞧尹沅沅。
才进院门,有人兜头撞进他怀里。
“沅沅?”
尹世霖扶住她,半年来,尹沅沅瘦得厉害,下颌尖尖,眼眸黯淡,疯病也逐日变重,药石无灵,连他都不认得了,迷茫瞧他一眼,揉揉脑袋,转身冲进丫鬟堆里,继续去玩捉小人的游戏。
尹世霖挥了下手,丫鬟们会意,接着陪她疯闹起来。
小院里充斥着欢快的笑声,尹世霖呆立无言,想如果能一直这样懵懂下去,于她未尝不好。
她忘记了一切,只记得玩,便不会再寻死了。
他却又想到,她何故会无端寻死呢?还有那时,他从巫溪回来,尹天晟对他那奇怪的态度,莫名其妙的话,当时他以为尹天晟是被尹沅沅气糊涂了,如今看来,他的话,大概另有深意。
尹天晟适时回来了,满身酒气,迷迷瞪瞪,被下人扛了过来。
“二叔。”尹世霖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尹天晟睁眼看了他好久,才道:“你来了。”
尹世霖命人扶他进去:“说好戒酒的,怎么又喝上了?”
尹天晟在榻上时哭时笑:“我心里苦啊。”
尹世霖屏退了左右:“二叔,沅沅还记得我婶娘吗?”
尹天晟醉眼朦胧:“早忘了。”
“二叔,您想婶娘吗?”尹世霖盯着他道。
过往,尹天晟和华六娘很是和睦恩爱,偶尔会为没有儿子吵架,总是尹天晟先行道歉,夫妻二人在尹世霖看来,是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所以,婶娘的死,是意外吗?
尹沅沅在祠堂里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被活活吓疯?
种种疑问,无从得知,尹天晟没再回话,似睡得很熟了。
尹世霖枯坐片刻,起身走了。
外头,尹沅沅被丫鬟带去休息,院落空旷下来,藤萝绕廊,绿意盎然。
有侍女端药经过,尹世霖道:“你过来。”
“公子。”
“药从哪里抓的?”他问。
侍女道:“是老爷命家里药堂的大夫为小姐配的,说外面的药用了无效,还是自家的吃着安心。”
尹世霖接过药碗道:“给我吧,我去看看沅沅。”
侍女恭敬点头,等人走了,尹世霖背过身,闻了闻药,去到尹沅沅屋里。
尹沅沅近来迷上了糊风筝,屋里摆着大堆竹蔑纸张颜料滚轮,正独坐桌前玩得起劲,尹世霖找借口支使走了看守的人,到她身边唤道:“沅沅?”
他不确定有无人偷听偷看,只是低声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