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何脸面,再去接受她的保护?
瞧他神情复杂,昭歌没有追问,道:“我可以等,不管你什么时候想解释,我都愿意听,但你记住,这次凡出现意外,你我之间必须有人活着出去,这书中还有几十万百姓需要救呢。”
雪夜浅浅道:“好。”
她要护他,而他也只想她能好好回到凡间。那里有人在等她,却无人等他。
微风渐止,昭歌四顾道:“说了这么久,我倒是忘了还没下雨呢。”
雪夜也迅速回应:“照永平这天色,靠等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
两人都默契地避过了方才的沉重话语,仿佛那不存在。
“来不及了,只能动用灵力了。”
“你要施法求雨?”
“不,”昭歌道,“求雨是高阶术法,太难了,在东虞,需要至少十名灵力深厚的术士集体开坛方才可成,我这点灵力,留着催扶桑枝长大吧,至于下雨,师父还教过我一招,叫聚云。”
永平上空积压着无数阴云,将它们聚于一处,层层堆叠,足够逼出一场小雨。
有伤在身,灵力施出去,只一线流光,落入半空便没了踪迹,许久才见那片阴云被灵力牵动,缓缓移动起来,四面八方的云开始往这边流泻,像数条粘稠的河艰难归海。
地上又起风了,刮起杂乱的枯草根在空中舞动,鸟雀在风中振翅,斜擦过天际,伴着它们焦躁不安的叫声,地表的光线越来越暗。
念完咒,昭歌眺望长空,这会儿的天是一面灰白的幕布,浓云是泼翻的墨水,正波动着自行描绘,卷舒间如画卷迭起,反复察看没发觉异常,她问:“兰蕙呢?”
雪夜道:“还在城内,我们的担忧她也想到了,所以想组织一批壮年来帮着百姓逃离,以免那些帮派借机生事。”
“你去看看她吧,等云聚齐引来雷雨,到扶桑枝长成,还有时间。”昭歌说。
“好,我会尽可能带更多的人来的。”
与此同时,院中,兰蕙远望天边那团不断滚动的云层,道:“都安排好了?”
廖勇瞧着天际,道:“看起来,天上暂无异样啊。”
兰蕙回眸森然道:“这会儿没有,你能保证我们上去这一路都没有吗?天梯尽头便是华阳国,中途但凡被他们发现,出半点差池,你掉下来摔死,哼都不会哼一声。”
“可……若引来妖邪,城内留下的人不是都会死?”
兰蕙被逗笑了:“你知道你父亲为何不喜欢你?因你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像个废物,如今青杀帮一家独大,马上要来占城毁城,你倒还有闲心关怀百姓,好啊,你不如留下来陪着他们。”
廖勇被她一讥讽,瞬时涨红了脸:“我没有。”
“那还站着做什么?”兰蕙催促着,“希望这件事你不会再搞砸了,别忘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迟疑一瞬,廖勇终是迈步离开了。
***
头顶云层渐密,由灰转黑,渐厚渐重,似乎随时会坠下来。
差不多了,昭歌收了灵力,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轰隆雷声,心间长松了口气。
她所在这片原野被遮掩到晦暗无光,四下狂风呼啸,吹得人站不稳,正是风雨来临的前兆,片刻后,雷声走近,半空落下数道闪电劈开灰蒙蒙的天幕,豆大的雨点紧跟着掉了下来。
昭歌捂住耳朵,紧盯着天空,生怕那端会出现华阳国人的踪影,将她所有的努力毁掉,好在始终没有。
雨声伴着雷声凑起了乐,她取出扶桑枝种在地上,任雨水浸润这棵不知存放了多久的神树枝条。
远远能听到城中一片哗然,永平城旱了多日,今天也见雨了。
约莫一刻钟后,雨势渐弱了,本就是灵力强行催动的,下不了多久,昭歌拂去面上水珠,见聚起的那片阴云当中绽开一个大洞,露出雾白的天空本色,流云沿着洞口往四周坠,烟雾茫茫,仿佛辽远长空生出了瀑布。
场面宏大壮观,等雨彻底消失,那洞口处,现出一道长梯。
洁净无瑕,像白云堆积而成,不见来处,末端断在半空。
昭歌低头看去,地上的扶桑枝经过雨水洗礼,恢复了活气,顶端发了点嫩芽。
伸手灌入灵力,这嫩芽蛇一般往上游移生长,渐成绿蟒,向着天梯末端缓缓爬去。
离得太远了,一眼望不到头,昭歌甚至怀疑单凭这游丝般的细线,能长到与天梯相连的地方去吗。
风在耳畔低语,此刻身处茫茫原野上的她,与这枝条一样微弱,可借着这柔韧的细丝,她今日必须带着所有人爬上去。
半途,雪夜与兰蕙带着三队百姓来了。
逃难的男女老幼,携家带口,满脸都是茫然惊慌,对未知的不安恐惧。
昭歌看着他们,忽生出了退意,她能行吗?她全身唯有一把临时做成的桃木剑,别的什么都没有,她能在茫茫高空护住这么多人吗?
“连上了!”兰蕙惊喊。
昭歌遥顾,汇集她灵力的扶桑枝,真与天梯连上了,手边绿丝还在不断抽芽,生成一座庞大的拱桥牢牢架在半空。
既如此,也没理由退却了。
昭歌回望人群,道:“诸位,通往华阳国的路已经通了,此去,没有退回的余地,我们只能走到头,若想清楚了,还愿意走的可以过来,我会在前面领路,尽量保证大家的安全。”
远空又传来一阵喑哑雷鸣,交叠成堆的云层如墨迹往四周扩散,原野上洒满明暗不一的光柱。
许久无人说话,兰蕙上前道:“你放心,我都给他们说清楚了,该找的人也安排好了。”
这次来的数百人里,老弱幼占一半,余下的壮年都由那个叫张承的年轻人指挥,将这些需要帮扶的人夹在队伍中间,一面协助他们登顶,一面防备断后。
办法可行,后顾无忧,昭歌随即下令出发。
天地间长桥一线,扶桑枝连到天梯这一段,因枝条太过柔软,易打滑,最是陡峭难行,行进速度缓慢,队伍前方,昭歌与雪夜先行,往树干两端各挑了七八条粗壮的枝条甩下去,充当下面人往上爬的抓手。
兰蕙跟在他们身后,注意到自己下方不远处便是乔装混在其中的廖勇。
与她对视上,廖勇肃然点头。
看来,一切都布置好了。
兰蕙低眸俯瞰,距离不够,她只能看到扶桑树下一方又一方的枯黄原野,墨点般的野鸟在田间捕捉蹦跳的蚱蜢,更远的城中,还是一片安然寂静。
她想起不久前,在城内对那些百姓道出与当年况英类似的话时,原本对她恭恭敬敬的人全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有激愤者甚至咒骂她是个白眼狼,不但扔下祖辈留下的基业,还弃自己爹娘不顾。
呵,这些人尚不知,不久后,他们妄想安守故土的愿望,将被妖邪完全摧毁。
她还没告诉他们,这些年他们往沟渠里扔的小孩太多了,尸体泡在那没人处理,已经生了红疫,前几日有人染上,才被她诊断出来。
这种疫病初时寻常如风寒,拖个七八日会骤然加重,传染性强到一死一大片,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几十年前,她的祖父也是这么死的。眼下病才起头,她会治,可城中没药了,疫病无法控制,所以留下的他们,或被妖邪杀掉,或染病,早晚都要死。
连此偌大的永平城,片甲不留。
行了不知多久,昭歌拽着藤条停下来,放眼望去,他们爬了近半了,距离变高,离天梯更近,她的心也越悬越紧,天上的云层还在流动,阴郁如滴,洇开深深浅浅的痕迹,似乎触手可及,一切都显得安稳,难道他们开天梯,华阳国的人不知晓吗?
回望,身后扶桑树上缀着长长的队伍,众人都精疲力竭,仍在竭力攀爬,昭歌向他们招手道:“歇息会儿吧,快了。”
停留整顿间,雪夜忽觉队伍中跟的那人有点眼熟。
碍于兰蕙在侧,他没张扬,待回忆出了眉目,悄然对昭歌道:“下面那个人,我昨夜在暗集见过。”
昭歌扫了一眼,低声道:“确定吗?是匪徒?”
“不知,在百戏台时,他似乎混在人堆里,我偶然瞧见过。”
能去百戏台的皆是永平显贵,即便匪徒占城,这些人也有钱财打通关节活下来,断不会跟他们来受这个罪,何况上来时,知晓前头有危险,后面的百姓不敢跟得太紧,偏这人一马当先,怕是另有目的。
昭歌瞥了瞥正在擦汗饮水的兰蕙,对雪夜使了个眼色:“看紧他们。”
又走了一阵,脚下的扶桑枝摇晃的幅度渐大,是要到尽头了。
云端那道天梯也肉眼可见,不再遥不可及,然而,危险也慢慢逼近,首先是高度,此刻往下看,已能勉强瞧见永平城内横七竖八的街景,街上的人车小如芝麻,可见他们到达了万里高空,昭歌不畏高,只一想起自己脚下空了,还是忍不住浑身发软冒冷汗。
队伍里不乏胆战心惊哭喊退缩者,她是队伍的主心骨,不能表现出害怕来,便喊道:“都别往下看,天梯快到了,今日我们定能上去!”
兰蕙也跟着安慰会儿众人,勉强走了一阵,无孔不入的寒风又袭来了。
这里的风比地面上猛得多,也更冰凉渗人,处在四面无屏障的树干上,迎风的脸如被刀割,睁不开眼,视线受阻,整株扶桑树也左摇右晃站立不稳,众人如凌空的秋千跟着荡来荡去,不知谁的尖叫一起,队伍很快混乱起来。
未等他们出口,忽有一小孩脱手掉了出来,小小的身躯如一只幼蝶坠进风里,独留那母亲凄惨的哭喊:“我的孩子!”
“快救救我的孩子!”
哀呼惊喊中,昭歌迅速拽下身边藤枝以灵力送出,缠住那孩子往上一顿,好在这藤条是扶桑枝生出来的,韧性十足,那孩子秤砣般挂在半空晃了几圈,没再往下掉。
这高度,她不敢动用轻功,同样抓起一棵藤枝荡下去,接住那孩子,亲手递还给母亲。
小孩吓得脸色铁青,趴在母亲怀中不敢出声。
昭歌摸摸他脑袋:“别怕,没事了,到天梯就没这么陡了,会好走些。”
母亲哭道:“多谢姑娘。”
“放心吧,”昭歌抓紧藤条固定住身形,对她,也对上下一群惊魂未定的人道,“哪怕你们掉下去,我也可以拉你们上来,所以大家不用怕,速度可以再放缓些,但不要放弃,今天我们必然都能上去。”
此举一出,众人总算安静下来,风声里有人相互鼓着劲,昭歌给几个体力不支的孩子喂了些水,才蹬着树干荡回顶端。
落地,她按住右手微微皱了皱眉,雪夜一把翻过她掌心,果然见伤口撕裂了。
“我没事,方才一时情急,忘记这只手有伤了。”昭歌甩了甩手。
雪夜从身上翻出瓶药来:“我帮你上药。”
“何必麻烦,废了,我还有左手可以用。”昭歌不在乎道。
实则也并非不在意,而是心知右手不可能复原如初,只能借此来抚慰自己,否则呢,自暴自弃吗?
废了只手,又不是天塌了,没什么好怕的。
雪夜能看穿她的强行掩饰,道:“别说傻话了,记住,这只手暂时别使劲了,有事我来。”
兰蕙也顺着藤条爬了过来:“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出血了?”
昭歌道:“不妨事的。”
兰蕙检查下她的伤,接过雪夜的药瓶:“我来吧。”又从随身背的布包中取出包伤药给她抹上。
昭歌凝望她专注的样子,突道:“兰蕙,下面那个黑衣男人你认识吗?”
兰蕙扭头瞧了瞧,一时心念急转。
那人不是廖勇是谁?
“认识,但不熟。”她面无表情为昭歌包扎。
“哦,”昭歌没寻到她的漏洞,眼眸一抬,“那他是什么人?”
兰蕙回想道:“城内人吧,无亲无故,孤家寡人一个。”
她岂会想不到,这次跟来的百姓多半是冲她的面子,信任她才随他们走的,都是从小见到大的熟人,怎会忽然冒出个生人愿意同他们冒这么大险。她若说不认识,那才可疑。
抬头,昭歌还盯着她看,兰蕙若无其事道:“那个人怎么了吗?”
“无事。”昭歌勾了勾嘴角,太久不笑了,脸有点僵。
兰蕙没在意她那瞬间的异样,心间只冷笑:都到这儿了,你还在怀疑之前的事,就算证实了又如何,你难道还能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