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行船到了松陵。
时至盛秋,涴江江水清透,岸边绿葛青翠,有白鹭悠闲戏水,遥遥望去,偌大的松陵城内也不显半分秋日的肃杀之气,白墙青瓦在朦胧云雾里时隐时现,街道上三两行人来往茶肆酒坊中,姿态闲适,笑谈声轻微。
平凡小城,芸芸众生,安宁怡然,温婉若江南女子,与雪夜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想此地世家盘踞,常出妖邪,怎么也该充斥着紧张的气氛。
尹家离渡口最近,下船后,尹惊舞便与尹世霖告别众人回去了。
昭歌临时决定回家看看,霍天自觉不好跟着,打算先去翻云岭。
“去之前,我得先去店里换件衣裳。”他叹息着笑说。
昭歌也顺势望眼自己身上的红衫,松口气道:“那师兄你先去,我们很快到。”
“嗯。”
雪夜奇怪道:“你们上翻云岭还有服饰规定?”
“也不是,”昭歌朝路边认出她的百姓亲切打招呼,“是我师父,他不喜白色,我和师兄都会避着这一点。”
“这般严重?”
“我师父在临江此地声名赫赫,有些脾气也正常,作为弟子,不可不依。”
陆家老宅,坐落在松陵城中的繁华地段,占了足足一条长街,几进几出的大院,高墙深重,巍峨古朴,闹中取静,只是如今人去楼空,推门而入,沙哑的门轴响声穿透整间宅院,惊破霉尘,光影洒落台阶,夜静春山空。
闻听开门声,有人匆匆从后院赶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到昭歌,大喜道:“二小姐!”
“陆伯,我回来了。”昭歌道。
陆伯是陆家的老管家,打小看着她长大,在她上翻云岭后,一直替她看守陆家。
“这几月您身子可还好?”
陆伯道:“尚好,只是时时挂心你。”
空寂的宅院如巨大的山谷,人行走其中,像谷中渺小的爬兽,陆伯引着他们进去,边走边道:“每月我都会派人来打扫,务必将一切照顾得一如往常,前些日子,见掌门夫人忌辰将近,我便猜到你快回来了。”
昭歌道:“这些天,那些世家可有来找你麻烦?”
“你走后不久,凌虚道人特地从翻云岭下来到家中看过,那些人碍于他的面子,这段时日还算消停。”
行过一炷香的时辰,才从宽敞的前院到后院。
院中有四个庭院相互贯通,当中亭台楼阁,鱼池水榭,十分清幽宁静,几人上了亭中一三层小楼。
透过小楼,雪夜才见陆家宅邸近旁有座小山。
山不高,形如一条从地下探出的大舌头,林深多瘴气,便是天空响晴,山上也黑漆漆的吓人。
“陆伯,山中近来可有异动?”
陆伯道:“我日夜照看,倒是没见着。”
雪夜问:“那山是?”
昭歌道:“小刀山,松陵县百年来一半以上的妖邪,都是从那山中跑出来的。”
这百年来在松陵作乱的妖怕比东虞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没想到,一半的妖都是出自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山峦。
雪夜问:“是山里有能豢养妖邪的地方,还是山中有什么通道?”
“我们进山查探过,那里应当是数百年前捉妖界前辈统一用来镇压妖邪的地点,只是后来封印逐年松动,那些妖邪才跑了出来,从中逃出来的妖都非凶即恶,时常危害百姓,我们陆家先祖将庭院修在这里,也是为了实时监测小刀山。”
小刀山无异动,昭歌也放心了,回房收拾好行李,在院中转了几圈,告别陆伯后正要出门,背上的斩妖剑忽然动了。
雪夜对斩妖剑的印象还停留在巫溪时,眼下剑动,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昭歌倒是冷静,略微一感应:“在外面。”
推门而出,石街上空空荡荡,所有的行人都躲在两旁店铺里从门缝中往外窥探。
街中央,独有一团被妖气包裹的黑影,遍体生满墨色鱼鳞,鸡蛋大的双眼往外凸出,形貌极其丑陋,正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龇牙咧嘴,小孩挣脱不得,吓得呜哇直哭。
这种妖在松陵很常见,不一会儿便有胆大的群众高举板凳从店门里挤出来,跃跃欲试想要上前,但这妖很凶,一声嘶吼吓得他们又回去了。
昭歌迅速抽出斩妖剑,一剑穿心而过,那妖登时血溅当场。
二人下到街中,雪夜抱起小孩安慰,昭歌拔出剑,死去的妖显露原形,是条半人长的黑鱼精。
原先躲藏的百姓见此情形,一股脑全围了过来。
松陵多妖,他们见习惯了,一半人挤过去对黑鱼指指点点:“呀,这是小刀山里那条河中才有的鱼,敢情是从那爬上岸的!”
“看这形状,怕是在河里吃了淹死的人才化形的。”
“谁说不是呢,听说前些日子河边失踪了好几个小孩,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另一半人则围着昭歌不住道:“陆姑娘,你回来了?”
这些邻居都是自小认识的,隔壁家半大的孩童,年轻的郎君,东家素服的妇人,西家小娘子,昭歌一一叫过人,道:“你们都还好吗?”
“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只是最近松陵的妖又变多了,今日这算一个,前两日隔壁钱林家的女儿还差点叫家里成精的公鸡拖走。”
“怎么回事?”
“那公鸡他家养了七年,太久了,成精了,据说两眼血红,目光凶狠,还会说人话,那天半夜,公鸡悄悄爬到床上拖着他女儿出门,他中途起夜,在院子里撞个正着,差点没给吓死,他跑去救,被公鸡一爪子抓到了心肺,人到现在还躺着呢。”
雪夜听得稀奇:“这里的家禽也会变成妖?”
昭歌叹道:“是啊,所以说此地人杰地灵,万物皆可成精。”
又问那些人:“那后来如何解决的?”
磕着瓜子的几个妇人都满脸无奈:“哎,卫家人去的,结果他们打不过,还把那祸害给放跑了,吓得这两日我们夜里都不敢睡,你来,我们才能放心啊。”
说着说着又跑偏了,转而去围着雪夜:“这位小郎君哪里来的?生得这般俊俏,竟不似个凡人。”
松陵民风外放,街边亦有不少姑娘朝雪夜害羞哂笑。
雪夜后退几步,拘谨道:“在下雪夜。”
“在下?”妇人掩帕与其他人大声议论,“他可真客气。”
怀里的孩子慢慢停止哭泣,雪夜擦去他的眼泪,求助地望着昭歌。
昭歌笑了笑,上前道:“各位姐姐可认得这孩子是谁家的?”
众人一番猜度,终于有认识的人道:“像是东街成衣铺郝老板家的。”
二人抱着孩子正欲借机脱身,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嗓音:“闲杂人等都给我闪开!”
伴着这喝声,有一行人闯入街中,都是男子,个个携剑带棍,稍显忙乱,等堵路的众人自觉散到两边,他们走上前来,只管吵嚷:“妖邪在何处?”
待瞧见街中的黑鱼尸首与旁边的昭歌,他们皆是一愣,步伐生硬止住,有一三十多岁的高大男子行至最前,淡淡瞥昭歌一眼:“陆昭歌?”
昭歌客气道:“蒲大哥,好久不见。”
蒲灏望眼黑鱼,悻然命其后的弟子收回剑:“是啊,你走了几个月,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中带着微微的讥讽,并无欢迎之态,他弟弟蒲恪横着臂膀搭在他肩上,道:“到底是赫赫有名的斩妖剑,咱们从山里辛辛苦苦追这妖几里路,她一剑便将其杀死了,倒显得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废物之流了,何苦来呢。”
松陵除陆樊尹三家之外,还有许久历经百年的小除妖世家,其中有十几家最为出名,界内统称:松陵十六家。以前五家“蒲卫黄程方”家为首。
蒲灏所处便是蒲家。不过这些世家都已与樊家结盟,昭歌也不计较他们的阴阳怪气,剑尖挑起黑鱼丢到蒲灏脚下,平和道:“一条不成气候的小妖,诸位想要拿去便是,方才情况危急,我若不及时出手,这孩子怕是要遭其难,还望几位莫要计较。”
鱼落到地上,力道略大,溅了蒲灏一脚带血的黏液,蒲灏蹙眉看过来,昭歌垂着眸,抬眼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
这个孤女外出数月明显瘦了很多,虽脸上仍然常有灿烂笑意,可蒲灏觉得她变了,似乎成熟了不少,眼神也从以往的单纯无知变得更有力量,再不是过往傻兮兮不知事的小女孩了。
这种改变,似乎只是一瞬间,比当初陆家满门被灭时她的改变来得更快。
他抬腿甩去鞋上的脏污,瞪了她一眼,方要离开,对面又行来另一拨人匆匆而至,喧哗道:“听说有妖邪上岸了?在何处!”
他们一来,围观众人的神情都略带讥诮:“瞧啊,又来了。”
“还嫌放跑一个妖不够……”
来得正是卫家众人。
昔年,卫家掌门资历老,曾为保护松陵百姓断过腿,在城内还算有些威望,只可惜他儿子卫闵郎没有遗传到他的才能,年轻气盛,行事鲁莽,在掌门去世后,他见卫家日渐衰落,便心安理得成为樊家盟友,借樊家势力在松陵横冲直撞,惹得不少百姓不满。
听到议论,卫闵郎是个憋不住事的,朝众人大呼小叫:“有能耐往后出了妖邪你们自己去抓,我辛辛苦苦为你们的安危劳累奔波,难道还做错了!”
场面僵持一瞬,蒲恪道:“你还来做什么?也不睁眼看看谁回来了,哪还用得着你。”
卫闵郎打眼扫过去,哟一声道:“我说怎么追了这半天没动静了,原来是陆家人回来了。”
正说着,其后再度行来四五个人,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当中一对夫妇哭嚎着冲过来,抢过雪夜怀中小孩:“我的孩子!”
反复确认小孩无事,他们瞧了雪夜与昭歌一眼,堪堪点头,忙不迭藏回到人堆里。
几位老者一到,吵嚷的现场迅速安静,蒲卫两家弟子都朝他们恭敬行礼,再望向昭歌时,眼中多了某种得意。
雪夜问昭歌:“他们是何人?”
昭歌道:“松陵降妖盟会的四位长老。”
略一看,气度都威严凌厉,不大好相处,雪夜道:“盟主是谁?”
昭歌浅声道:“樊家掌门樊渊,盟会中的人,大多是松陵众多世家弟子的教师,为首那个最年长的玄风道人,便是蒲家兄弟的师父。”
雪夜立时明白为何这些弟子都变作一副有所恃的张扬面孔了,这些长老俨然都是樊家势力。
“昭歌,这妖是你杀死的?”
玄风长老道。
先前总去陆家宅邸找陆伯麻烦的也是这群人,昭歌收敛笑意,不疾不徐道:“是晚辈所为。”
几人装模作样夸赞她一番,又故作高深的追问:“你可知这妖从何来?”
昭歌道:“听他们说,是小刀山中的河里上来的。”
惠心长老表面和声和气,眼尾都起了纹:“那你可知,这妖在城中伤了多少人?”
昭歌深吸口气:“我方至松陵,不知原委,诸位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们便直说了,”净思长老脾气暴,当即道,“这鱼精从山里下来,伤了城外两名衙役,还在城中刮伤一位耄耋老人,掳走了郝掌柜家的孩子,松陵防守森严,世家林立,这些伤亡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因没有及时发现妖迹,才使得无辜百姓受伤,你可知道,我们为何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妖踪?”
不待昭歌答话,他伸手戳向她:“就因你陆家这座祖宅!”
“我……”
净思扬声而起,劈头盖脸道:“你家的宅邸占据最有利的监测地点,可随时察看小刀山的妖邪,偏偏又常年闲置白白浪费,让我们想进出小刀山都得绕道而行,这次妖邪出山也有你的一份!你若不住,不如将宅子交给我们,助我们能更快除妖保护百姓,如何?”
这些年他们屡次上门搅扰陆伯,目的也是在此,今日骤然当着众人面捅出来,想也是忍耐到了极致,雪夜望着昭歌,昭歌暗示他放心,对这群人,她素来以礼相待,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恕晚辈不能答应,”昭歌道,“我家的宅邸修在小刀山旁,而不是山上,你们想进山抓妖,东南西北天上地下都可行走,为何偏要说是我家挡了你们?”
一向沉默寡言的平阳子也道:“你听清楚,我们说的,是你家挡了条最便捷的道路,害的我们上山探妖气都需要绕行,很耽误功夫。”